哈三脸色有些难堪,但是他不过是一寺庙主教,拿胡俊这个內监的少监却是毫无办法。
郑和听到他们的争吵,心中突然一动。殿下以往对我信任有加,多有褒扬,可是从蒲日和之事之后就转为冷淡,是否也是因为我与大食人交往太密,才引发了他的忌讳呢?
越想他越觉得是因为这个原因,身为海军总监,朝廷重臣,自己却似乎与朝廷之外的人交往过密了。
虽然他自认这是为了下西洋的便利,因为这些人在西洋都有各种关系,并没有掺杂太多的私人感情。
可是在旁人看来,自己有些是非,轻重不分了。
身为自己的下属,胡俊这个时候却毫无顾忌,当着自己的面直接痛斥哈三,这显然也是忍无可忍了。
他突然感到一股刺骨的寒冷,自己的路似乎走错了。
哈三原本还想等着郑和帮他转圜一二,这个时候却见郑和神游天外,似乎没有听见他们的争吵。
他的面子有些拉不下来了,站起身来,向众人微微鞠了一躬,说道:“祷告时间快到了,请恕我暂时先行告退。”
郑和这个时候回过神来,抱拳说道:“阿訇请勿恼,我方才却是想到了殿下曾经提到我大食在西洋建立的一个摩尔国,所以一时走神……”
哈三虽然见多识广,但是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摩尔国这个名字。他一时也顾不得恼怒,问道:“这摩尔国究竟在何处?”
大明的地球仪和详略地图是最大的机密,不允许给外人观看,即便是现在发放出来的一些地图,大部分也都是区域图。
郑和很难直接跟哈三直接点明摩尔国的位置,只能说道:“据说在天方以西五千里,还要穿过我们知道的马穆鲁克国,或者从海上才能抵达。”
其他人也都大感兴趣,因为如今的大明最远只是抵达了西亚和东非,对其他地区都了解甚少。
哈三问道:“这摩尔国也是我族人所立?”
郑和点了点头说道:“据传在天方以西数千里,都是我族人占据。”
哈三又问:“那总监大人此时提起此地,究竟是何意图?”
郑和笑道:“我族鼎盛时期,东到苏禄国,西到摩尔国,东西疆域达两万里有余。可数百年间,从来没有一个大一统的政权。这究竟是何缘故?”
哈三楞了一下,才不确定地说道:“是因为我族以商立国,内争不休。”
郑和道:“以史为镜,可以明是非。我族以教派为基,商业为本,这条路看来是走的错了。相反,中原大地以儒家为基,农业为本,才形成一个大一统的政权,纵使千年来朝代更迭,但是百姓都有大一统之愿。”
哈三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问道:“总监大人想要告诫我等何事?”
郑和抱拳说道:“和以为,殿下心怀天下,乃不世之明君。纵观殿下所为,儒家为本,算学为用;农业为本,商业为用;以圣道为本,以王道为用。此乃一代帝王之统管天下之心境,阿訇心念族人,和钦佩不已。但阿訇的眼界比之殿下,还是窄了些。还望阿訇即便有缘与殿下座谈,也请不要急功近利,逆了殿下。”
对哈三的意图,郑和是很清楚的,以前他也认为哈三这样做没错。
但是朱瞻基虽然没有表现出对异族的鄙视,却因为郑和跟他们走的太近而恼了郑和。所以郑和这个时候也故意在众人面前大大夸赞了朱瞻基一番,同时劝慰哈三,不要一叶障目,一意孤行。
他很清楚,自己跟他们说的话,肯定会传到朱瞻基的耳中。他赞了朱瞻基,劝了哈三,同时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可谓是一举三得。
不管哈三听不听,自己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也不怕朱瞻基会因为哈三恼了自己。
哈三听到郑和的话,忍不住笑道:“总监大人多虑了。哈三虽然生于巴格达,却长于大明,也将自己视为大明人。纵使鄙人想要为族人多做些事,也不会损了大明的利益。”
不是不会,而是根本不敢。
大明皇室对宗教的态度一直是大力打压,光是清算佛教搜出的金银,田地,就让大明度过了最开始的艰难阶段。佛教现在已经没落,但是道教,绿教也都不敢大肆扩张,只敢在皇室圈定的范围内发展。
虽然道教现在是大明的国教,但是道教又有什么权力呢?没有!
道教不过的皇室抬出来的脸面,一点实际权力都没有。
绿教身为外来的宗教,更不敢猖狂了。
听了哈三的回答,郑和知道他并没有完全听懂自己的话。他更想表达的是对大明统一天下的支持,以宗教信仰作为国本,事实已经证明是没有前途的。
不过哈三既然没有听懂,他也不想再解释。
他知道,太孙一定是听得懂的。只要他能听懂,自己的目的就达到了。
想想如果大明能统一天下,这该是多么大的壮举啊!
而自己坚定地跟着殿下走下去,也定当名垂千古。
但是郑和却疏忽了一点,那就是他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他希望用大明的制度来惠济天下,只是一厢情愿。
不管是任何人,都不会愿意放弃自己手中的权力。而朱瞻基也并不是跟他一样,兼爱天下万族。
这种思想的碰撞,融合的矛盾,会让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偏离轨道,也会给他本人带来巨大的痛苦。
不过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自认为已经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并且愿意为此奋斗一生。
夜已深,郑和依旧在案前奋笔疾书,想要把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计划,用更详实的文字来表达出来。
让拜里米苏拉想象一万次,他也不能想到。这位大明的太孙殿下,来到麻喇迦,竟然是要拿麻喇迦的语言好文字作为大变的开端。
他想过这位太孙殿下年轻气盛,让家人在他面前一定要毕恭毕敬。
他也想过这位太孙殿下虚怀如谷,对他这个老朽的亲王礼遇有加。
他更想过这位太孙殿下盛气凌人,让全国的国民一定要百般忍让。
这位殿下的“丰功伟绩”,早就随着东瀛的王室一股脑被抓到应天府,传遍了整个南洋地区。
他各方打听过这位殿下的为人,经历,兴趣,爱好,还从各国寻来了多位年幼的美少女,就是想要讨好这位殿下。
但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殿下并非只爱好武事,他到南洋的第一把火,竟然是要挖整个南洋的根基。
从此以后不得习他国语言,不得写他国文字,只是要把整个南洋都变成真正的大明啊!
南洋地区除了土人,就是来自西亚的阿拉伯人。他们从唐朝开始,开始向南洋的各个岛屿迁移,至今已经五百年了。
这五百年来,原本还有一些学习梵文,信仰佛教的小国,全部都被绿教徒和印度教徒消灭。
从满者伯夷灭掉三佛齐之后,现在大半个南洋都是以绿教为国教,只有少数还信仰印度教的小国在艰难生存。
但是这位大明皇太孙,竟然首先就是要挖各国的根基。
朱瞻基一只手轻扶住了拜里米苏拉,依旧露出着似笑非笑的笑容。在拜里米苏拉的眼里,这是恶魔的微笑。
“王爷何须如此,究竟为何使不得?”
拜里米苏拉暗吸了一口气,冷静了下来,说道:“南洋各国都是大食人后裔,土人为主,大多信仰绿教和印度教……”
朱瞻基平静地说道:“孤并不会干涉你们的信仰,这一点大可放心。”
朱瞻基当然知道,宗教信仰在后世都是一个火药桶,更别说现在这个时代了。
这一点靠杀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想在这方面动手,只会让有同样信仰的人联合起来,坚决反对大明。
拜里米苏拉很想直接反驳,如果杜绝了所有人的学习渠道,这宗教信仰就是不变又有何用?人们连经书都看不懂了,谁还会信它?
可是他不知道这样说出来,会不会得罪朱瞻基,所以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着对策。
跟随在龙辇旁的张勇这个时候说道:“殿下,到了下榻之处。”
虽然麻喇迦是大明在南方最重要的港口,物资转运地,但是面积也并不是很大。从港口到为朱瞻基准备的下榻之所,也不到两里地。
朱瞻基率先站起身来,向拜里米苏拉伸出了手。“王爷不必多虑,我大明之文字,文学,才是这个世界上一等一的知识,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与之相比。今后贵国民众都学成大儒,就是到我大明为官,也无不可。这个话题我们稍后再说。请……”
拜里米苏拉明知道这话是扯淡,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总不能说大明的知识体系不行吧!
他像吃了一团屎一样郁闷,这个时候也只能伸出手,扶着朱瞻基的手臂站起身来,暂时不提这个话题。
不过他的内心里还在谋划着,该如何劝说朱瞻基放弃这个“馊主意”。
他也不能确定,朱瞻基到底是偶然起兴,还是有备而来。
他在心里暗叹,不管是什么样,这日子要难过了啊……
因为心里有了忧虑,这顿饭他都吃的不是滋味。看着朱瞻基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还只能压抑住内心的担忧,来奉承对方。
他并没有注意到,在宴会大厅里有不少内侍都在密切注意着他,他的任何一点小动作,都没有逃过这些久经训练的咨情司的人员的眼睛。
虽然大明现在并没有心理学的课程,但是对通政司,锦衣卫,咨情司这些间谍机构,或者说侦查机构来说,任何反应也都能分析出大致的轮廓。
这里锦衣卫的人不好露面,但是咨情司的内侍们并没有人在意,在这些南洋人看来,认为内侍全部都是侍候朱瞻基的。
孙林就坐在朱瞻基与拜里米苏拉两人的侧后方,大厅里杯觥交错,却似与他无关,他那张死板的脸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表情。
像他一样的人还有不少,这些都是朱瞻基护卫,所以孙林一点也不引人注意。
而他的视线几乎一直落在拜里米苏拉的身上,只是因为拜里米苏拉跟朱瞻基在一个角度,所以就连拜里米苏拉也不认为这个内侍是在盯着自己。
与此同时,随着舰队过来的锦衣卫,通政司和咨情司的人员,在当地的士兵的带领下,骑马巡阅了整个内城,包括麻喇迦港口附近的各个村落。
既然要拿麻喇迦来开刀,朱瞻基当然不会打无把握之仗。最少每个村子的人口组成,民族信仰,要全部都调查的清清楚楚,这样才能做到精确动刀。
他不愿意因为这件事闹的不可开交,这对正在积极筹备西征的大明会有重要的影响。
更主要的是,朱棣这个战争狂正在筹备攻打帖木儿国,在自己要是把沿途各个补给国搞的怨声载道,会降低他在朱棣心中的地位。
所以在这两年,他也只会在麻喇迦,旧港这两个地区进行儒家推广。旧港现在就是华人当政,推广儒学是理所应该。
而麻喇迦完全依靠大明发展起来的,光享受大明带来的好处,却一点也不想付出,怎么可能呢?
除了推广汉语,汉字,朱瞻基还有一个釜底抽薪的计划,那就是建设新加坡。
麻喇迦的位置虽然重要,但是相比新加坡来说,其实是说不上好。
如今的新加坡经历了屠杀,那里简直变成了一个鬼地。麻喇迦的势力还没有发展到那里去,而在本地势力最大的暹罗,对这个最偏僻的地方,根本也不重视。
那里扼守马六甲海峡的出入口,又是亚洲大陆的最南端。更重要的是,新加坡才是东南亚的中心,不管是向东南西北,都不用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