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道：“人是顶要紧的，饭店开不开再说，我们想着把店面顶出去，往后倒是种菜的好。”汪小福家中也没多少地，种粮食定然不够用，要是种菜还可有些出产。百合点点头，兄弟姊妹几个说一阵贴心话，左不过疫病中如何心慌，如何牵挂着大伙儿，伤感之余，百合连忙说起孩子们闹的笑话，“庭玉那么点子人，倒很像个当姐
姐样子，要抱如纯，她哪里抱得动？才抱起来，整个人往后仰倒在炕上，懵了半日。亏得炕上铺得厚，也没摔疼。”庭玉听见叫她名字，眼睛亮闪闪地看百合，她这年纪记性不大牢靠，连亲娘的脸都记不住，中间认迎春是娘，这几日又当百合是亲娘，跟着如真乱叫，拱在百合怀里
，拿手拨她衣裳上带子。
汪小福跟腊梅两个实在想闺女想得不行，汪小福蹭过来，拿着一块糖笑眯眯地道：“来，给庭玉吃。”
百合还没来得及教她不可随便拿旁人东西，这又是亲爹，庭玉虽不大肯认，心中自然有些亲近，犹豫一下抓过糖，就许汪小福抱她。
汪小福怀里抱着闺女，高兴得眼泪都要下来，跟腊梅说：“长胖哩。”
别看百合几个大人都瘦下去一大截，孩子们可没受啥委屈，百合每日挖空心思与他们做好吃的，带着他们玩，这些日子庭玉一点儿苦头没吃，比在家时还白胖些。
腊梅眼巴巴看着闺女，又想抱，又怕她哭：晓得自家闺女有点怪脾性，她认作是生人的，决不许人抱她，一抱就要哭。
腊梅吸吸鼻子，跟百合说：“先前让二姐抱着她回来，我还当这辈子再见不着她，再想不到她长得这样好。”
说起迎春，百合不禁叹口气：“你二姐这死丫头，不晓得跑哪里去哩……”
“哎哟我竟忘了这些日子消息不同，你还不晓得！”腊梅忙说，“我见过二姐，她在杨捕头那里。”原来先前迎春下山看宋好年跟如真，见如真眼看快好起来，便又转道去县里看妹子。到县里一瞧，汪大娘已经一病没了，汪小福夫妻两个怕自个儿也染上病，成日家
等死，难过得不行。
迎春与他们说庭玉一切都好，叫他们打起精神来，打算好将来日子，等时疫过去自然会好起来。“别个不说，就说姐夫还在镇上，朝廷哪能不管咱们？”
随后迎春又跟他们打听杨林：“县衙里的差役们有消息没有？”汪小福说自打他娘生病，他怕过给人，已好些日子不曾开门，就汪大娘没那日，有差役来拉汪大娘尸身去烧，过后还一坛子骨灰回来。杨林是副捕头，只怕在疫情最
重处防着生乱子。这疫病原起自泉州港，打海外带来的病症，在海外那地方不过寻常，一到中原竟演化得这样厉害，谁也没想到。太平县最南边儿是碧口镇，病人极多，杨林便是去那
处做事。
迎春一听便坐不住，当时就要去碧口镇寻杨林，腊梅连忙拉住她：“疫病这样厉害，你没得病就是老天保佑，你还想着去找死！”迎春道：“你不晓得，我在家避疫，每天一闭上眼，就瞧见他浑身是血站在我眼前，没有一晚上能睡好。大姐操心姐夫，不晓得我心事，我也不瞒你说，带庭玉回家前
我就下定决心，这回疫病要是能过去，我就嫁给他。”
腊梅倒抽一口凉气：时疫过后嫁人不是啥大事，可要是迎春已同杨林说好，杨林却死在疫病里，依着迎春脾气，岂不是要给他守望门寡？
腊梅急忙劝说迎春：“无媒无聘的，你俩算啥说好？你就听我一回，啥事等时疫过了再说，你先回镇上去。”
迎春当时没说话，第二日才应下：“那我先回家去，你们有啥话要带回去的，都告诉我。”
汪小福夫妻两个满以为迎春这就回镇上去，大大松口气，万没想到迎春一向有主意，竟瞒着他们悄悄赶去碧口镇，寻着了正在那里做事情的杨林。当时杨林情形十分不好，连日来又饿又困，一刻也不停地催人烧埋尸体，通知还未染病者不要外出，并弹压想趁火打劫的混混流氓，早乏得撑不住，皮包骨头一般，
走在路上看着就就要倒下去。
杨林一见迎春，先笑一下，只当自个儿又太想她想出错觉来，紧接着发现不对，这人竟是个活生生的人。
杨林一激灵，脸色大变，怒喝道：“你来干啥！”
迎春戴着口罩遮着口鼻，那身形声音可不曾变，大大方方道：“我不放心，听说你在这里，来看看你。”
杨林当时恨不能去死，气急败坏道：“瞎看啥看，你一来就回不去了晓得不？滚滚滚，快些滚！”迎春不急不躁：“我来的路上就晓得，碧口镇只许进不许出，来这里的人八成要死，你就是撵我走，我也走不了。”杨林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将看守路口的差役千刀
万剐，却听迎春又说，“人家原不肯放我进来，我同他们说，我是你媳妇，他们才肯放人。”
若在平时，听见这句话杨林能高兴得翻几个跟头，到这时候只剩下苦笑：“你……这是何苦？”
他好的时候，这人不肯受他好意，偏这会子赶来与他一道赴死，叫他心里如何过得去？迎春道：“我从前做错过好些事情，如今勉强算是个明白人，我晓得自个儿事情该咋办，不用你操心。不过我听人说，如今这镇上你做主，你倒是给我安排个活儿，免
得人瞧我游手好闲，连饭都不给我吃。”碧口镇街面上只有公差能活动，杨林头疼地想了想，将迎春送去大夫那里，让她给大夫帮忙。趁着左右没人，叮嘱她：“你别往病重的人跟前去，帮忙煎药就成，晓得
不？”
迎春点头不说话，她亲眼瞧着杨林照看过好几个重病人，就是跟她说话时也离得远远的，不肯叫她近前。
人已经在这里，杨林除非有神仙本事，要不然咋也没法立时把她平平安安送走，只好把人安顿下来，自个儿又去忙活。连他自个儿都没发现，迎春以来，他精神一大截。这些日子本来见多死人吃不下饭，这回为着还要照看迎春，只好强逼着自个儿吃饭，夜里逼着自己睡觉，以免第二
日没精神。几日下来，杨林情形比迎春没来时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