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新欢旧爱 60_03 2585 字 2022-08-20

李宋宪来上海,不是来捉奸的,他是来处理家产,准备把全家老少送出去的。欧洲是不能去了,那就到阿美利坚去,房产可以不卖,或许以后打完仗还要回来;股票债券统统卖掉,换成金条,家里的存款都转到花旗银行去。他现在不相信英镑,不相信法郎,他不相信任何欧洲人的钱。他甚至不相信美金,他只相信金条,只相信大洋。要打仗了,没有人知道这些钱以后会不会变成废纸,可金子是永远的。

他本来想留下鸣柳,让他陪着自己共赴战场,可他现在后悔了,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后悔了。他舍不得把他那艳鬼样子的小弟弟送往前线,他舍不得让他穿着军装活在战火里。他要送鸣柳走,哪天他死在战场上,至少还有鸣柳记着他。

他有这个信心,鸣柳一辈子都敢忘不了他。

三、单恋

文诸礼常常想,自己都这个年纪了,住在公共租界租界,工作也体面,怎么还和那些学生一起去闹学潮。她仔细想想,觉得大概是自己在香港念书的关系。香港到底和英国是不一样的,故而英国女人的第一要务--冷漠,是没有学地道的。所以她不仅做了学生运动,还做成了一个“地下抗日份子小头目”。倒不是对运动热情高,不过是因为她在学生中,算是自由的,没有父母管的。二十五岁的女人了,在红十字医院做内科,还去闹学潮,真当笑死了。然而笑也只能是自嘲,别人笑就是“关侬什么事体?”

二十五岁的女人,居然还在闹暗恋。她想自己喜欢一个人却说不出口,等着别人家来追求,这和旧时小姐又什么不同?简直书都白念,浅水湾的海水都白游了。她自诩是风流的,不打算和男人结婚,也可以谈恋爱。可遇到真是喜欢的了,又想起了淑女要有的矜持与冷漠。她觉得自己就应该把他约出来,坐在德国饭店里对他讲:“李鸣柳,我们要不要做个朋友?”她浓情蜜意的看他,他自然会明白。但她又怕露出长三堂子一路的做派来。她家里有这方面的姨太太,从小耳濡目染,故而自己特别小心,也特别介意。

“不知道我跟他讲我想和他谈朋友,他会是怎样一个态度。”她站在医院餐厅后的走廊里抽烟。走廊刷成一种时下流行的古旧绿色,比邮电绿要稍浅一些,日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就照在她的脚边。这里很少有人来,她是躲过来吸香烟的。走廊里响起皮鞋声,她期待的抬头去看,见到人不是鸣柳,便又自顾自低下了头。最近他请假了,都不在医院。听说是大哥回来了,要回大公馆敷衍一番。她想起第一次和鸣柳见面,也是在这个地方。

那时文诸理穿着松绿竹节纹旗袍,一双玻璃丝袜。旗袍下是吊袜的松紧带,紧贴皮肉的蛰伏着。她在走廊抽烟,看屋外的樟树长出嫩芽。医院就是这点不好,哪里都禁烟。这里也有“禁止吸烟”, 不过好在没人。走廊里突然响起皮鞋声,由远及近,由轻及响。文诸理抬头去看,看到逆光走来一个人,高个的身量,衣摆轻轻鼓起--是一件白大褂,应该也是医院的医生。那人见到这里有人,略微有些诧异,见到她手里的香烟,便释然了。也是躲到这里吸香烟的。他笑着和她打招呼,告诉她自己叫做李鸣柳。他与她握手,是礼貌的一触而逝,放手后去摸打火机,寻而不得便歉意的笑了笑。文诸理取出打火机给他点烟,他轻轻的弯下腰,垂下了眉眼,一双薄唇抿起来,香烟亮出一点子星火。文诸理只见到他密匝匝的睫毛下,透出一点细微火光。睫毛上是眉,眉长而远,眉头微微颦着,眉尾却一路蜿蜒到鬓角里,是有些艳丽的英气,并且英俊的略带忧郁。他突然抬起眼,目光温柔的对她道谢。简直是顾盼生情的意味。她心里一惊,手中的打火机掉到地上,“叮”的清脆一响,静静的躺到水门汀地面上。廊外的日光照进来,碎金般落到打火机上,窗户上装了铁栏,于是地上也投下了加交错的阴影,仿佛世界把他们困在了这里,还是孤男寡女。这是1936年春,大概四月初,李鸣柳来到医院的第一天,穿着老银对襟绸衬衫,不中不洋的披上了医院的白大褂,文诸理借给李鸣柳打火机,开始了她一厢情愿的单恋。

“不知道我和他讲我要去大后方,他会不会舍不得我。”她点着香烟漫无边际的想,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七月七日的消息八号才传过来,她八号晚开车去同志集合处,准备第二天的学生工人运动,要求联合抗日。九号消息报纸登出消息,傍晚报童满街的喊号外,“蒋委员长在庐山会面周恩来!”。那天运动热情格外高涨,傍晚终于到达高潮,大家饿着肚子在精神上救国,总觉得事态危急,终于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整个上海都弥漫着一种紧张急迫,却又激动的,暗含期待的气氛。要打了,终于要打了。运动结束后,她开着车与同志回家。同志在车上站起来,高声的唱起昂扬的歌。她记得她在香港毕业那年,与同学喝完离别的酒席,一群人深夜开着借来的车,东倒西歪的跑去浅水湾。野火花在夜色里团团盛开,她用汽水瓶子去砸开出的花,大半的身子露到了车外,是快乐刺激大于凶险的。

快到租界时,她从反光镜里看到后面跟上的车,于是暗暗的提速,擦着交通灯冲进租界的关卡。后面的车打了一个转,开走了。

“有人跟过来了,你们回去当心点。”她这样和同志讲。

“你怕什么?”同志反笑她“这次合作势在必得!况且这是租界,是英国,讲法律下人人平等的。他们还敢在租界杀人?”

文诸理随意笑了笑,踩了油门慢慢启动车子。她不信所谓的法律,这个世道谁都是法外之人,民族民主与民生,简直就是个笑话;她的单恋也是个笑话,她是知道鸣柳处处留情的。可是这有什么办法,明知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可依旧是有点金石为开的想头。

“我都这个年纪了,去闹这些干嘛呀!”她心里嘀咕了一句开了车去找街边的云吞吃。夜里她回到家,有人给她挂电话:“诸理,你当心点。绍才出事了……他被撞死了。”金绍才,旁晚还在她车里,和她讲法律下人人平等。文诸理挂掉电话,心里空空落落,半点想法也没有,她手里还拿着一瓶汽水,她便恍恍惚惚把汽水放上桌沿。一个没放稳,汽水落到地上,碎玻璃立刻就散向四面八方,仿佛是被人打了一枪,结束了玻璃后的一条性命。她突然醒悟过来,立刻发疯般的去锁掉门窗,关上电灯。虽然不见的是暗杀。

她第二天去医院,终日心惊肉跳,主任看她状态完全不对,提议给她一个休假。她想自己怎么能出医院呢,这里毕竟是国际红十字医院啊!是要讲法律的地方!她原先是看不起法律的,可现在怕了,便把法当做神仙来供奉。是个临时抱佛脚的意思。可她随即又想:医院的诊室太过私密,她怕有人假装病人,在诊室不声不响的要她的命。她左右矛盾,战战兢兢,终于熬到下班时,给同志挂电话。那人住在弄堂里,之后下班后才能接到电话。她听到他的声音,稍微松了口气。后面过了三天,她在医院里上班,中午有人给她挂电话,她接起来,对方只讲了一句话:“老宋死了。”住在弄堂里的老宋死了。

文诸理挂掉电话,买了汽水香烟,她靠着桌子点烟,看烟雾婷婷袅袅扬起来,有人对她讲这里禁烟,她便歉意的笑笑,按灭烟头开了汽水。她在给鸣柳打电话,往他公寓打没有人接,就直接打到大公馆去。大公馆里一个小老妈子接电话,接完当空喊了一句:“二少爷,有人给你挂电话。”

“就这样喊起来,半点规矩都没有。”她是不知道鸣柳在家里地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