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奇怪的男人

“不后悔吗?”

蒋思荷敛下的长睫颤了下,神色依旧未变。“不。”

他问:“就算接下来的十年,我们过的都是跟今天一模一样的生活,你都不后悔吗?”

她反问:“就算我霸占这你妻子的名分,你再也没有其他女子服侍,也不会再有其他更加健康的孩子,你又会后悔吗?”

被蒋思荷这般反问,龙奕没开口,只是摇了摇头:“当初我对川儿的出生多有逃避,让你伤心了,我一直都盼望你能给我生个太子,可惜终究事与愿违,我……唉,现在看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其实,我太清楚老三的性子,或许,正因为川儿双眼皆盲,他才能放过孩子。”

蒋思荷想了想,如果她现在跟龙奕说坦诚秦长安的原话,等龙川长大后,或许目力还能恢复,是否龙奕还是怀揣着东山再起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可是,她知道如今的平和生活,已经是万分努力才能得来的,一旦稍有差池,当真不怕龙厉斩草除根吗?

更何况,龙川对她而言,不是什么继承人,就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而已,她什么都不想,只要龙川茁壮成长。

于是乎,她把心里的秘密还是咽了下去,一字都没说。

“夫君,未雨绸缪可以,但杞人忧天却是多余的。”她徐徐说道。“如今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反而对皇上没有任何威胁,他没必要斩尽杀绝,如果要的话,我们怎么能过了四个月的安生日子?”

“可惜,我让几个手下去了西南苗地,还是迟迟没有传来好消息……”龙奕抬眼看了一眼外头黑漆漆的天色,紧紧握住她的手,连那块替他擦脸的帕子也一并握住,他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我本不想太早说这些话。不过,今夜,我不得不说。”

“我听着。”她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感受到龙奕几不可察的颤抖,心中微微一动,竟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心酸。

“虽然丢了天子的位置,但你夫君也并非真正的一无所有——”看着蒋思荷瞬间的紧绷神色,他的笑意有些苦涩。“把花架上的花瓶拿过来。”

蒋思荷照做了。

“把花取出来吧。”

她将几只鲜花取下来,才发现花茎竟然是干的,也就是说,花瓶里没有水,她狐疑看了龙奕一眼,果不其然,他朝她点了下头。

“看看吧,里面是什么。”

将双环花瓶倒置,一捆银票从里头掉了出来,粗看了下,约莫有三四十张,每一张都是一千两银票的面额,也就是说,至少有三四万两的白银,藏身在这个看上去十分普通的花瓶里头。

“说也惭愧,我从皇子时期就开始经营的私产,直到五年前才能在京城用太川号出世,本来远远不止这些,但由于两次失误,资金缩水了近乎七成……边家军进城的那些天,我让人及时抽出了太川号所有存在银装的现银,虽然不多,但这些都是我留给你和孩子的,谁也别想抢走。再过个十年,女儿就要找人家议亲,你看看,给她早点准备嫁妆。至于川儿,以后找个知识渊博的师父,教他学点东西吧,我听说盲人也能认字读书,就是这样的师父不好找……”

蒋思荷捧着这一小捆银票,手心里沉甸甸的,她听的热泪盈眶,那张鲜少有大喜大怒的素淡脸上,忍不住落下两行清泪。

“何必对我交代这些?”

“迟早要说的。”他说不定哪一天就走了,如果来不及告诉蒋思荷他这一笔私产的存在,他岂不是死不瞑目?

他果然是在交代后事吗?!其实龙奕的气色,已经比起在皇宫好了不少,毕竟,蒋思荷知晓真相,是她为皇帝秋来了解毒的药丸。而蛊虫似乎暂时不曾威胁到龙奕的生死,大不了,他们就这么做一辈子的有名无实的夫妻罢了。

“虽然不多,但你一定要好好收着,这世道,没有银子是万万不成的。”

“我有银子……”蒋思荷低声呢喃。他们看起来,只有山下几块田地,实际上,栖凤宫属于她的首饰,秦长安命人悄悄地转交给蓝心姑姑带了回来,光是那些首饰,就能值不少钱,再者,当初她还有一笔不小的嫁妆,除了一些大件的东西不太方便之外,存在银庄的银子还是有的。

“我知道,不过,那些都是蒋家给你的,这笔钱,是我给你的。”龙奕沉声道。“不一样。”

见蒋思荷沉默不语,神态透着淡淡的落寞,龙奕却像是丢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又像是经历了一段不可思议的旅程,整个人如释重负,心中豁然开朗。

“有些话说开了,未必不好。”

蒋思荷紧紧握着这些银票,看了很久,才轻轻地搁在锦囊里,站起来慢慢地来到窗边。

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立刻扑面而来,她听到自己清冷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吐出来。

“就算只有一年,一个月,我们也要把这段日子过好,别给任何人留下遗憾,好么?”

龙奕吐出心中积压已久的一口郁气,眼底隐约有了一小簇火光。“如果最后一段路是你陪我走过的,我又怎么会遗憾呢?”

蒋思荷依旧不曾转过脸来,并非她无动于衷,视若无物,而是因为她的眼底再度蓄满泪光,她花费了不少力气,才能克制住崩溃大哭的冲动,但即便如此,她的肩膀还是有着细微的抖动。

这一切龙奕全都看在眼里,她难受,他亦不好过。

可是,这世上,纵使你是王孙贵族,王侯将相,又何尝有一切重新来过的机会呢?

夜色,渐深。

……

栖凤宫。

“你看起来,似乎并不惊讶。”秦长安的面前,隔着一层江南博云纱的浅白色面纱为帷幕,她淡淡地笑着,一身宝蓝色的宫装,将她衬托的端庄高贵。

而站在对面的人,是裴九,他依旧一套紫色长袍,脸色有着异于常人的苍白,却又不显的病弱,那双杏仁般的狭长双眼中,涌动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他跟秦长安之间,隔着一层纱帘,但是依旧可以看得清楚,端坐在帘子后面的那位女子,像是一幅画,有着画中人的静态美,光影投映在博云纱上。乍眼看上去,仿佛不太真切,但第二眼看过去,却觉得那人格外灵动鲜活,纤毫毕现,好似连每一根青丝,都能瞧得清楚。

他们在馄饨摊前的偶遇,若她相信那是“偶遇”而并非他的刻意安排的话,两人已经有三个月没见面了。

新年始末,总是他每一年最难熬过的时间,每次总要跟行尸走肉一样,在别人眼里,他年纪轻轻就酗酒、烂赌,银子来得快去的更快,是典型的不务正业、不学无术的小人物一个。所以,无人在意他又浪费了几个月的时间,事实上,他几乎天天买醉,只因他太过痛苦,苦不堪言。

但是,今日一睁开眼,客栈门外已经来了一个叫长芳姑姑的女子,是秦长安的人,她会把他请到宫里来,的确让他有些意外。

裴九抓了下耳朵上的银饰,笑的有些勉强。“我以为,你不想看到我。”

第三件事,四月份的中旬,又到了朝廷召开文武举的日子,全国的青年才俊全都汇集在京城,今年的武举人选十分漂亮,有几个公子都是武将之子的出身,就连坊间赌坊都流行押宝,赌谁能一举夺魁。

谁知道,一张张年轻气盛的面孔里,却掺杂着一位年纪不小的沉默寡言的男人,一身寻常的粗布衣裳,不跟任何人交流,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完全不如其他的公子哥备受瞩目。

但是一到双方比武的时候,登时整个人犹如天神附体般,那一身漂亮利落的功夫,善用的武器是一把看上去有些陈旧的大刀,刀法行云流水,看得众人嘴巴大张,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甚至还有两个评判的官员,忍不住心中激动,一个碰倒了茶杯,一个弄翻了墨汁。

于是乎,最后放榜出来,武举的状元郎,不是任何一位被炒的炙手可热的武将儿子,而是这位看起来年纪过大的男人。

后来才知,此人是先前太医院太医令陆仲的二子陆青铜,本是过了几年官奴生涯,如今陆家被平反,他又辗转回到京城,用清白的身份参加武举,轻而易举就摘下了武状元的头衔。

一听到陆青铜的名字,几个年纪稍长的官员顿时心中有数,露出激赏的神色,此人十八岁的时候就成了武探花,本是条好苗子。十来年过去了,武艺不但没有任何退步,反而更加精进了,武状元三个字,舍他其谁?!

更令人心生敬佩的是,他为人低调,毫不张扬,甚至脸颊上的“奴”字刺青还在,一路上被人指指点点,还能出人意料地淡然超脱,面对自己不堪的过去,毫无波澜,此人的内心必然万分强大。

很快地,文武举的前三名,在一个月后进宫面圣,各自谋取了不同等级的官位。

身为武状元的陆青铜,被皇帝指为禁卫军的正统领,众人唏嘘不已,本以为禁卫军曾经跟当初的靖王府闹出不小的风波之后,龙厉上位后第一个下刀的就是禁卫军。没料到他不过是罢黜了禁卫军的几个小头领,继续保留禁卫军的存在,而如今,武艺不凡的武状元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去降服那群禁卫军。

若说这禁卫军统领,是正三品的官位,着实不低了,就算是从科举里出来的人才,又有几人不需要花上多年时间慢慢爬?

龙厉的举动,用意很明显,他丢给陆青铜一份任务,就是迅速洗白备受太上皇影响的禁卫军,彻头彻尾改变禁卫军的行事作风,对于陆青铜而言,这是挑战,是比起展示一身漂亮武艺更有难度的跟人相处之道。如何处理跟下属的关系,如何以身作则管教禁卫军,如何把禁卫军培养出符合当今天子的更多人才,这是陆青铜面前的难题。

因此,能不能坐稳这个正三品的职位,还是一个未知数。

皇上是故意刁难这位年纪大一把的武状元吗?这个问题,恐怕要再看看后续了。

……

山下的小行宫内。

龙奕一个人独守空房,坐在床榻上,望向窗外庭院里的风景,自己的角度正巧能看到墙角一大丛开的金黄耀眼的迎春花,如今已经到了四月天,春日的暖意让人很舒服。

他低头,瞅着自己的双手看,手腕处隐隐有着黑气,这是蛊虫作祟的后果,除夕夜他试图挽留蒋思荷在屋内过夜,她答应了。睡到半夜,他本无心做些什么,不过是想轻轻抱着她,刹那间,心痛彻骨,浑身犹如火般难以忍受。

后来,他又在床榻上休养了大半月,才让身体恢复如初,自此之后,蒋思荷提出了分居的想法,但是两人的房间一个靠东,一个靠西,不算相隔太远,彼此有个照应。

那时,他看向因为连日照顾自己而愈发清瘦的蒋思荷,最终满心苦涩地点了头。

今日四月初八,是山下有集市的日子,蒋思荷跟着琳琅一道出门去,走了已有一个时辰了。

帝王之术中说,成王败寇,那是皇子们从小就熟知的道理,成功被宣扬的无比高贵,失败被形容的无比凄凉。

他扪心自问,他讨厌这样的生活吗?他感受到失败的痛苦和凄凉了吗?

搬入小行宫,已过百日,除了一开始的郁郁寡欢之外,蒋思荷的存在,弥补了他的穷途末路本该有的满满遗憾。

正如蒋思荷所言,这是他们夫妻重修于好、破镜重圆的最后一次机会。当他们之间再无无关紧要的人或事,彼此的目光都锁在对方身上,仿佛那段满目疮痍的感情,跟庭院里的荒野一般,渐渐迎来了春日的生机,有一些东西,在彼此的心里、眼里缓缓复苏,生出萌芽。

蒋思荷说,她在学着如何当一个好妻子,而他,过去又何尝称得上是一个好丈夫?

他们都在改变。

在外人眼里,他们过着朴实的田园生活,山脚下有几亩田,能够收佃租,还能获得一部分粮食。小行宫的后院开辟了一块菜田,种着青菜、白菜等常见的蔬菜,当然,琳琅负责买菜,肉类鸡蛋之类的,买回来可以存放好些日子。

简而言之,每日都有鱼有肉,自给自足,饿不死,却也支撑不了奢侈的生活。

卸下了皇帝的身份,龙奕有一阵子不知道该做什么事来打发时间,更多时间用来观察蒋思荷是如何适应这样平凡无奇的生活。

蒋思荷完全没有皇后的架子,而那个琳琅本就是农户之女,下厨的功夫一塌糊涂,对于怎么种菜却能说的头头是道,菜田里的蔬菜愈来愈多。前两日还怂恿蒋思荷要买几只小鸡仔,在菜田旁围一块地,亲自来养鸡养鸭,不但往后能有鸡吃,还有鸡蛋收。

他听了,有种哭笑不得的意思,可是,却又无法否认,他并不特别讨厌这样的生活。

他是皇子出身,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种花种草就算了,种菜养鸡,距离他十分遥远,可是蒋思荷主仆却乐在其中,他看到蒋思荷亲自采摘蔬菜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有着温润的光芒,衬托的那张清秀的面庞,更为美好。

蒋思荷何尝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呢?明明是个千金小姐,出嫁十年不曾做过这些活儿,如今活的跟乡野农妇一般,为什么他反而觉得她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了呢?

京城里发生了多少事,他当然可以打听到,龙厉花上短短几个月迅速让朝廷正常运作起来,利用文武举来广纳人才,一切都井井有条,至于陆青铜离开北漠回到金雁王朝,他并不惊讶。

之前的冯贵人冯珊珊当了青楼的掌柜,把一家风月阁经营的风生水起,他想起自己跟冯珊珊的那段过往,实在是自己此生几个错误之中的一个。

冯珊珊是个美人,毋庸置疑,而把她当成红颜知己,他的确对她有几分欣赏。

只是,他从未想过要把冯珊珊变成后妃之中的一人,甚至还想用这种出宫见她的方法,引起蒋思荷的注意,可惜,当时蒋思荷表示的极为平淡。

在一个夜晚,他不过是喝了几杯酒,也不知为何,是否心情太差,一时冲动,稀里糊涂跟冯珊珊同床共枕,之后,此事自然不能善了。

冯珊珊的那双眼睛看得出来很在意他,却又表现得不是很热情,在他看来,或许是她勾引自己的手段罢了,无所谓,这后宫里的女人,谁能单纯如水,当真没有一丁点的心机手段呢?

旧爱楚白霜香消玉殒,化为一缕幽魂,他后知后觉爱上的蒋思荷,却又始终对他不冷不热,而他身为天子,无法一次次地放下身段,因此,夫妻的关系也就若即若离,明眼人看不出任何问题,但他知道,蒋思荷只想着彼此平淡地过一生罢了。

冯珊珊的出现,一度让这段渐渐疏远的夫妻关系,变得更加遥不可及。

但龙奕此刻回想,坦白讲,他对冯珊珊是当真没有半点情爱,她只是恰巧在那个时机出现了,而他也的确在一念之差采取了不妥的手段,不过因为一时的头昏脑热,逞了英雄,冯珊珊从来没能走近他的内心。

因此,现在听到冯珊珊找到了自己的活计,不再沦落风尘,他彻底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件事当真有点荒唐,他跟冯珊珊,只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罢了。他相信,冯珊珊也并不是真正的爱他,分开了也不至于不胜唏嘘,就像是人生路上总会遇见不同的人,有的人注定只是过客,而有的人会陪着走上一段路,最终分道扬镳,最后,能跟自己走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难能可贵,值得珍惜的。

“夫君,我们回来了。”门边传来蒋思荷依旧平静的声音,但不知为何,他似乎能听出她的情绪高昂,心情挺好。

是的,在这儿,他被蒋思荷称为“夫君”,而被下人称为“老爷”,没有所谓太上皇的威严,更像是寻常家里的男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