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再度邂逅

老爷子是个宠妻的,因此从外地买回来几十棵红梅树苗,而且在妻子死后,每一年开春都会再种下一棵,渐渐的,就成了整个花园一道让人动容的风景线。

这个时候,红梅还没开足,大多数都是含苞待放的红色花骨朵,一颗一颗宛若天然的红宝石,在枝头闪烁着光芒。

“女儿、你的、头发——”庄福笑着指了指秦长安斗篷下的鞭子,有点好奇,虽然话只问了一半,但秦长安早就心领神会。

“娘,是不是挺可笑的?都是他非要给我绑辫子……”秦长安一脸哭笑不得。

庄福的脸上满是笑容,她这一年来才总算跟外界有了联系,不再像是一只锁在壳里的蜗牛,发现自己还有个唯一的亲人,她想要努力,努力成为一个正常人,一个不再被隔绝在自己世界里的女人。

特别是,在看到女儿跟那位靖王爷相处的时候,她一开始觉得龙厉有点可怕,至少他跟陆仲是截然不同的男人。陆仲虽然看起来严肃,但私底下是个平易近人的男人,也没有什么脾气,而且为人处世很有耐心。但龙厉就不一样了,那是庄福终其一生也难以用这样低微身份遇到的人啊,王爷……一个在话本子里才会听到的称谓,居然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而且还是她的女婿!

更何况,这位王爷的脾气不好,皮囊虽好,但总是给人一种难以摆脱的阴沉感,有时候,只要他稍稍一皱眉,庄福就觉得自己汗毛树立起来,只是之前她是个哑巴,不用说话,反而能把真实的情绪隐藏在肚子里。

可是多奇怪,自己的女儿居然胆子这么大,不但敢接近这样的男人,还能跟龙厉成为夫妻,同床共枕…。

庄福这才不好意思地袒露心声。“我、一开始、以为、你是、被他、的身份……”

“娘的意思,这场婚事,是他强迫我的?”她轻笑着耸肩,将脸靠在庄福的肩膀上,幽幽地说道。“不用担心,我是心甘情愿跟着他的,否则,就算被他强逼着嫁给他,我也绝不可能给他生孩子。”

不再显得忧心忡忡,庄福看着秦长安清澈带笑的眼瞳,渐渐的,心里也平和起来,更显得那张脸白皙清美。

跟生母谈天说地的时候,秦长安总是轻松的,事实上,说的更多的人是自己,庄福更适合当一个倾听者,必要的时候才开口说一两句话,很短暂,却又能够一针见血地说到重点上去。

“娘,你到如今还是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吗?比如你是哪里人士?在家里有兄弟姐妹吗?或者可有什么小名?”

庄福摇了摇头,她苦涩地笑着。“在大宅院、的时候,我才四岁,所以,不记得了……”

“你既然什么都不记得,怎么知道自己当年几岁?”

“是那个人、说的。”庄福指的是罗同。“他会给、我们、起名字、还告诉、我们、各自的、年纪。”

秦长安的心头生出疑心来,若是把三岁或者五岁的孩子放在她面前,只要个子长的不是太悬殊,她或许很难分清。

当年滁州大宅院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应该多半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而且是罗象仔细挑选过的,不论男女,体质都要符合他的筛选条件,才会放在大宅院里用药养起来。

但是在当今的世道,故意拐卖无辜的孩子,是重罪,而有人因为难以生育或是其他原因,明知道对方是人贩子,明知道他手里是其他人家的走失的孩子,还是买下来的知情者,也是有罪的。

罗象活了一把年纪,这点还是明白的,因此,他可以喂这些孩子吃下神志不清、浑浑噩噩的药,然后再给他们起新的名字,新的年纪,给他们一个完全崭新的身份,这样日复一日地催眠他们,就算他们有朝一日被人认出来,也绝不可能生出疑心。

眼前的生母,很符合她的猜测。

毕竟,不管是几岁,只要不是一个襁褓里的婴孩,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家庭一点印象都没有?不像是完全不记事,而更像是——记忆曾经被人重新灌输过,重新清洗过。

庄福的名字叫庄福,但她很可能根本就不姓庄,而且名字也不是单名一个福字,这种名字很显然是罗同随口想的,带点俗气,完全不符合生母骨子里的气质。而她说十五岁逃离大宅院,如今已经四十岁了,但也许,她不是四十岁。

哪怕有一点线索,龙厉手下办事的人那么多,在金雁王朝搜索一遍,半年来也有该消息了。

而不会是眼前束手无策的现状。

“没事……没事……不要、为我、难过。”庄福任由秦长安靠在自己肩膀,眼底泛着泪光,但还是温柔地笑着。“找不到、就算了,我有你……”

秦长安无声地点头,深吸一口气,其实被人贩子拐卖的孩子,多半都难以回到自己原来的家庭,但是她就是不甘心。

嘴上答应了庄福,但她却完全没有中途放弃的意思,既然找了这么久,说不定在高昂的赏金之下,总会有人提出可靠的线索。

她取出庄福为自己绣的那块帕子,温情地给庄福擦拭眼角泪水,无奈地笑道。“娘的眼泪真多,都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

庄福被她逗笑了,将秦长安的一缕发丝勾到她的耳畔,认真地说。“你很好,你……不像我,像阿仲……很坚强……不爱哭。”

话音未落,一阵清风吹来,手上的帕子在秦长安分神的那一瞬间,被风吹到半空中,随风飘舞。

那块帕子最终落在花园洞门口的鹅卵石路上,秦长安还未打算开口,身边的白银马上有了动作,她用眼神应允,白银前往拾起那块帕子。

但是在白银面前捷足先登,快了一步拾起那块帕子的人,却是一个男人。

当秦长安看清那人的长相,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高大英武,长的很英俊,一身藏青色的常服,一身的风华气势,显然不是凡夫俗子。

他的气质跟大哥有点相似,稳重刚毅,但又跟大哥不太一样,少了大哥常年浴血沙场的戾气,浓眉星目,不像是武夫,却又有着武夫能给人的安全感。

五官英俊,但却又不像是那些只有皮相能看的富贵公子哥,他就这么伫立不动,宛若一座大山,身后的黑色披风,随风呼呼作响。

他!

她终于想起来,这是前几日在画舫上看到的那个男人,两座画舫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的眼神有过短暂的交汇,但是他看她的眼神,没有半分无礼,更没有半点好色垂涎。

而对方,似乎也在一瞬间认出她来。

但是他的目光,在看到秦长安斗篷下都无法遮挡的肚皮起伏时候,这是那一晚他没留意的,本以为她只是个已婚少妇,没想到还是个孕妇。

方正的俊脸上,再无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在视线顺便移开,在秦长安身旁庄福身上逗留了一下,突然眼底闪过一丝晦暗,忍不住抓紧了手里的白色丝帕。

“这位公子,麻烦把丝帕交还给我,这是我家主子的。”白银见年轻男人的目光透过自己,落在身后不远处,自然知道他看得是秦长安,她再度开口,抬高了声音,把这人的思绪拉了回来。“多谢公子。”

压下心头的那一份古怪情绪,男人马上收回目光,免得自己看上去像是风流的纨绔子弟,他一开口,嗓音低沉的像是一坛美酒,极为迷人。

“好。”

但是就在他松开手,要把丝帕递过去的时候,却看到角落的一头沉睡的白虎,风再度把帕子一角吹起来的时候,另一面的图案,却成了一只展翅高飞的鸟儿。

这是……双面绣?

而且是手艺及其高超的双面绣,没有几十年的经验,是绝对修不出来的。

但是这块手帕虽然属于那个年轻孕妇的,但她的气质超脱,一身贵不可言,身上的衣物全都是上等料子,像是贵族夫人,不像是绣娘。而年纪嘛也太小了点,至少三十岁以下的绣娘,是不可能拥有这一手本事的。

于是,他把注意力放在秦长安身边的那个妇人身上,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在这个年纪而言,是个美人,衣料同样不差,但比旁边的秦长安就少了那么一点与生俱来的贵气,可是那副温婉如水的气质,却让人记忆深刻。

“公子!”白银见他虽然伸出手来,但中途又握紧了拳头,没有让自己拿到那块帕子,但手帕这类东西是女人的贴身之物,被别的男人捡去,总是不太好,她只能大声提醒。

“拿去吧。”男人淡淡一笑,没有走到前头追根究底,反正,他要在苏家老宅里住上几日,有的是时间解开谜团。

“谢谢公子。”白银再度道了谢,才转身回到秦长安身边,但因为帕子被男人碰过,秦长安并未重新接过,而是礼貌地朝着男人轻点螓首,随即带着老夫人庄福离开花园。

男人依旧站在原地,刚才站在花园的洞门外,原本只是要穿过花园,抵达后面的客房而已,但是却因为眼前的景色,不自觉停下脚步。

红色的花骨朵,在枝头积蓄着慢慢盛开的力量,梅花树上的枝干上还堆着些许白雪,白和红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搭配的刚刚好。

然后,他才看到了那个身影。

画舫上的惊鸿一瞥只是一个刹那,在他看到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的时候,就知道应该移开视线,而并非多看两眼。

他一向很理智,不属于他的,不该他的东西,绝不会去碰。

那是因为他不贪心。

刚才看清秦长安的面容,果然比夜晚的匆匆一眼还要明艳,阳光暖暖地洒在她的身上,眼眸如水,粉唇微微地抿着,脸颊晶莹透亮,宽裙在威风中无声飘荡,是一抹特别的色彩。

只是她带着挡风的猩红色斗篷,但斗篷下的……似乎是两条麻花辫?实在不符合她妇人身份啊。

男人笑了笑,觉得有趣,但没有继续浮想联翩,朝着身后的小厮说道。“把行礼收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