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谁是受虐狂?

特别是,那些在他眼前,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刺客袭击斩杀的几十条人命,四年内他没有想过哪怕一次,但他已经逃避四年,他不容许自己继续逃避。

“十三爷,快喝水。”罗布殷勤地端来一杯水。

温如意失魂落魄地接了过来,看也不看就喝了下去,只是喝到一半的时候,才发觉那是一种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香味,茶水已经凉透,罗布虽然做事勤快,但细节上面的确不尽人意。

紧紧握着手里这杯桑葚水,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感觉,跟梦里的温暖一模一样。

离开客栈回到靖王府的时候,已经过了用晚膳的时间,她风风火火地走入芙蓉园。

“主子,怎么这么晚?”

“翡翠,你不该问我饿不饿吗?”秦长安挑了挑眉,翡翠的神色似乎有些异样,但她只是这么打趣,并未深究。

翡翠眼神闪烁,但还是挤出笑来。“主子想吃点什么?炉子上炖着山药排骨汤,还有新鲜的虾仁……”

她适时地打断:“行了,这么晚了,没必要折腾厨子,让珍珠把这两道菜热一热,再煮点面端过来吧。”

“好。”翡翠转身离开,没有任何迟疑。

秦长安当做什么都没发现,就着桌上的一菜一汤一面,不紧不慢地吃着,以前在北漠,还是郡主的时候,她一忙起来,常常顾不上吃饭,多亏了身边的贴身婢女。

而如今,她就算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肚子里的孩子,或许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发现她的体内竟也有不少母性。

吃饱喝足后,她搁下筷子,擦拭了下嘴角,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翡翠,到底有什么事,看你心神不宁的。”

“主子,清心苑出事了。”翡翠这才说了实话,看秦长安胃口不差地吃完了,她才敢提这件事。

“什么事?”

“就在一个时辰前,姓叶的想要寻短——”

她眉头一皱,丢下手里的帕子。“说下去。”

翡翠眼角已有泪光,嗓音听来也带着哽咽。“她醒来后,便支开婆子去准备饭食,谁知道就那么短的功夫,她就找了把剪子,朝自己胸口刺下去。”

“哭什么,她又没死。”如果叶枫自尽成功,翡翠就该直截了当地说清心苑死人了,而并非是清心苑出事了。

始终保持微笑,秦长安的话里意味颇深,有些人不长命,有些人却要祸害这世间许多年。

翡翠抹了抹脸,听得出秦长安话里意思,面带喜色,又极力掩饰。“奴婢可没哭,姓叶的自己想死,没人逼她。只是奴婢不知道去哪里找您,怕闹出人命,才会去清心苑走了一趟,奴婢可没见过死人,这辈子还是头一次……”

“大夫来过了?”

翡翠应了一声。

“既然一时半会死不了,那就先这样吧,我累了,明早再说。”

秦长安泡在浴桶的热水之中,洗去一身疲惫,揉了揉眉心,对于叶枫的举动,她有些哭笑不得。

“叶枫,我给你两个选择,你却非要走第三条路,那个人竟然值得你对自己下狠手?”

她讪笑了一下:“温公子,你是否觉得今日我成了靖王妃,实在太奇怪了?”

凌云回答的异常冷静:“不管靖王在外人眼里,多么残暴不仁,性子冷僻,但陆姑娘从来都不是会委曲求全的,想来能够虏获你的心,必当是你也觉得两人适合。”

听到这样的答案,她才无言地松了一口气,轻笑着耸肩。“我真怕温公子觉得我是个受虐狂,明明当年那人这么狂放残忍,我却还要踏入火坑。”

“受虐狂?”凌云被她自嘲的说法逗笑了。“恐怕此人不是你,而是靖王吧。那么高傲的人,却对陆姑娘念念不忘,你一定再三考验了他许多次,才会接受他的心意。”

弯了弯唇角,她讶异于温如意的慧眼如炬,他看似温和友善,实则因为他特殊的身份,反而最善于洞察人心。

谁说不是呢?在北漠的那两年,毕竟她才是高高在上的郡主,而龙厉只不过是个卑贱的小倌倌,还是没有名分的后院人,那时候光是众人鄙夷唾弃的眼神,就够他受得了。而他在她这边,也只是得到若即若离忽冷忽热的对待,真是难以想象他何必忍受这么多委屈,一定要得到她。

“我只是想,时间到了,也该给他个名分了。”她低声呢喃,看似满不在乎轻描淡写,实则心里却溢出源源不断的甜味。

秦长安的改变,全部被温如意的双眼捕捉,他的喉咙却无声无息地泛着苦涩,那个曾经对着他才能展露毫无心防的欢愉笑靥的女子,却已经成长为一个娇美少妇。而她在说起靖王的时候,眉眼之处也有了一抹温柔的微光,即便并非多么热情,却也有着温情几许。

她的话语宛若打趣和调侃,他本该继续微笑,可是心头却藏着些许沉重。他深深凝视着她鬓角的发丝,如今在发间隐约闪烁的已经是一支白色萤石流云簪,典雅而秀美。

他的目光取代他的双手,无声拂过她的青丝,在梦境中为她在桃树下簪发簪的时候,就曾触碰过那一头青丝,只是四年前秦长安的长发,黑亮宛若绸缎,触感滑又软,就算是天上的云朵也不过如此吧。

如今的发色却浅了不少,在烛光下闪耀着近乎琥珀色的光泽,却有着一种更为独特的美丽。

似乎感受到自己的逾矩,他半阖着的眼睑有股暖意轻轻滑过,泛起浅淡亮光。

自从离开母妃后,再无任何人怜惜过他,在异国他乡飘荡了这些年,她是唯一一个走近过他内心的人。

直到,他为了得到那位年少多病的少年亲王的信任和扶持,有心计地把年仅八岁的陆青晚从官奴市场送进了靖王府的大门,他当时没想过太多,事实上,时刻变化的时局逼得他当下就要做出这个选择。

明知道要把她当成是药人,当成一份承载着续命目的的礼物,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后来,陆青晚却不曾有任何的怨怼和仇恨,甚至,她感激他,而她的理解和包容,却成了一根深深扎入内心的尖刺。

他并未无动于衷,却又无法后悔,也正因为靖王身体的好转,彻底走出了九死一生的阴影,他混沌晦暗的人生,那一层让他压抑而疲惫的迷雾渐渐有了散开的趋势。

听到能离开金雁王朝,他极为喜悦,但离开前夕,他却满脑子都是那个叫陆青晚的微跛少女。

他想到在靖王府她藏身在树下,那双眼里是挥之不去的阴霾,可是当她看到他,矮身走出来,却还是朝他微笑。

他想到她被龙厉在酒宴上,公然宣告她便是他的玩物,众人带着有色目光看向她的时候,她依旧将背脊挺得很直,眼神残留一抹固执。

他知道,她需要的并非是龙厉一时新鲜的“宠爱”,她想要的是一段自由自在,可以施展拳脚的人生,她的固执、顽强、坚韧,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女子,他欣赏她,才会冒着极大的风险,请求带她走,远离靖王的魔爪。

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他知道他该如何走出他看似毫无翻身可能的人生,永不放弃,即便这条路走的再难再苦。

他的人生,原本只是一个不被看好不受宠的皇子,一个无足轻重微不足道的质子,在别人眼里,他便是应该过一天算一天,漫无目的,跟其他几个沉迷酒色逍遥度日的质子一样,但他却一直跟南阳保持联络,就在他认为未来的道路清晰可见的时候,上天再次毫不留情地重创了他。

跟随他回南阳的所有人,全都在那一场厮杀中丧生,活下来的,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若不是罗布及时赶来,被忠心护卫压在身下的他,很可能会被一箭穿心,成为一具尸体。

他愧疚,太愧疚了……背负着几十条鲜活的认命,身边的侍从最年轻的也只有二十岁罢了,却因为他一心一意要返回故国,成为了无辜的牺牲品。

心里的痛,远比身上的伤痕累累更刻骨铭心,他被罗布背着藏匿在山洞,洞里仿佛有一头野兽,一点一滴地吞噬着他的意识,也不知过了多久,是一天还是两天,他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记不得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