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秦长安的夸赞,似乎太流于表面,显得有些敷衍。
但身为大家闺秀,当然也要回敬两句,礼尚往来。
康如月嫣然笑道:“靖王妃,您比如月想象中年轻多了,我还以为北漠那么蛮荒的地方,养不出水灵灵的女儿家呢。”
短短几句话,就让秦长安在心里冷冷一笑,女人最大的顾忌就是年纪,虽然她不在乎,但不代表康如月可以大咧咧地拿此事来衬托自己。她是比康如月稍长个一两岁,可是知道自己脸面嫩,就算站在康如月旁边,也是年纪相仿,却活脱脱的被说的好似跟她足有十年二十年的差距似的。
美则美矣,但除了美貌之外,暂时瞧不出别的长处了。
她略微有些失望,又听得康如月问道。“靖王妃,可知今晚唱的什么戏?”
“不就是白蛇传吗?”
“是啊,许仙被白蛇迷得团团转,今晚可是一处好戏,法海要来收了白蛇呢。”她瞥了秦长安一眼,媚眼闪闪发光,语气之中有着义愤填膺。“人妖殊途,就算感情再好,终究是一时的光景,绝不会长久。”
秦长安扶着额头,撇了撇嘴,无声叹了口气,这康小姐能把话说的再明白些吗?真是把她当成是死人了?
康如月的指桑骂槐,并非无中生有,只是秦长安想不通,她又怎么让这位康如月惦记上的,又是何时开始碍了康如月的眼?竟然恨不能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妖精?
那个倒霉的许仙,该不会是康如月眼里的龙厉吧。
白蛇传的故事,秦长安早有耳闻,看戏自然不太专心,看似正襟危坐,但目光始终停留在第一排中央的位置。
龙厉今日会来,让众人都跌破眼镜,连寿星康伯爷康达亲眼见了龙厉,都极为惊讶,惊讶之余,又甚是自豪,觉得向来目中无人的靖王都来了,可见康伯府在朝中地位依旧。
看戏的时候,把最中间的位置让给龙厉,而康家兄弟康达和康建,则陪在左右,可见靖王位置之高。
秦长安暗自审视这位寿星康达,他已有六十岁,身材中等,并不高大,略微发福,穿着一套栗色福字常服,脸上挂着面团子般和气的笑容。跟传闻中的形象没什么太大出入,看起来是个虽在高位却很和蔼的人。老伯爷已经没有实权,长子也接下了康伯府的世袭爵位,他面目红润,似乎只需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
至于旁边康达的弟弟康建,他四十八九岁,身量跟康达差不多,略瘦一些,一袭墨蓝色常服,同为兄弟,他的脸上却凝重许多,一双三角眼,眼皮有些耷拉,或许因为是常年担任兵部尚书的官职,萦绕着一股子不太容易亲近的气势,简单而言,是很有官威的一人。
看戏的时候,三人交谈不多,康达摇头晃脑地看着戏,左手转动着两颗磨得发亮的核桃,右手跟着丝竹声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大腿,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似乎真是一个痴迷看戏的老人。
康建则端着茶杯,看了会儿就没了耐心,但碍于龙厉还在场,只能再度抬起脸来看向戏台,过了不久之后,又转头剥起了一旁的花生,闲不下来。
这两人看起来都不是会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的,一个慢性子、一个急性子,一个和气、一个严肃,不知真是他们习惯把残忍的一面隐藏的极好,一个个全都是深藏不露的,宛若一般人,甚至连眼神里都看不出半点杀气。
她收回了视线,觉得有些口渴,正欲转头端起茶几上的茶水,却瞧见诡异的一幕——康如月那张端庄俏丽的脸,一半隐没在光影之中,但那双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嘴角还有一抹抿着的笑意,细看下去,还有些娇羞之色。
秦长安顺着康如月的视线望过去,恍然大悟,原来康如月正在偷看龙厉,因为她的位子不在中央,想必还能窥探到龙厉的侧脸……
女子的心思,自然是不难猜的。
一般女人见了龙厉,总是被他那张妖孽般俊美的面孔迷惑,但一旦接触几回下来,见识过他真正的性子,就该把他认作是阎王爷,别说跟他讲话亲近了,纵然是多看几眼都要吓得瑟瑟发抖,回去了难免要做噩梦。
可见,康如月还在第一阶段——少女怀春。
不过,她这个正妃就坐在康如月的身边,康如月还敢明目张胆地觊觎一个有夫之妇,果然是康伯府里出来的千金小姐,心思不但活络,而且足够贪心。
她不由地想起四年前的林宝琴,林宝琴的姿色也不错,但比起康如月还是逊色几分,但两人的家世、身份,几乎可以并肩。林宝琴骄纵跋扈,眼高于顶,但康如月性子里有着世家女子的骄傲,少了点规矩,但不如林宝琴那么泼辣。
可是有什么好比较的?林宝琴敢算计她,自然不可能存活于世间,但龙厉是怎么派人折磨林宝琴的细节,她没有问,也不想知道。
当她托着下巴,浮想联翩的时候,戏台子上已经谢幕。一片红色衣袍闪过她的眼前,龙厉已然朝着她走来。
旁边的康如月不免歪了歪身子,那双媚眼更是犹如黑葡萄一般,在不明浮动的明暗光影中熠熠生辉,亮的惊人,甚至还伸手正了正脖子上的黄金项圈。
然而龙厉却是目不斜视,箭步走到秦长安面前,朝她伸出手来:“回去了。”
康如月脸上端着的笑容,不再无懈可击,好似山洪袭来,瞬间崩塌,她这般的绝色姿容,怎么可能有男人走过却不曾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的眸子撑大,一脸不敢置信,但不管怎么不愿意相信,龙厉都是直接从过道上越过她,目光所及之处,也只是锁住了旁边的秦长安。
秦长安从思绪中抽离,没多想什么,将手搭上他的手心,被那只大手牢牢地握着,就在还未散去的众宴客眼里,扬长而去。
一道嫉妒怨恨的目光,始终落在秦长安的后背,好似要将她灼烧出一个大洞。
走出了挂着大红灯笼的康伯府,上了轿子,秦长安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怎么?无聊了?”龙厉随即钻进了轿子,跟她并肩坐着,似笑非笑地勾起薄唇。“我就说你无需来赴宴。”
“看完戏了,我见康家兄弟围着你,你们说了什么话?”她始终不信龙厉今晚是来单纯赴宴的,此人心机深沉,腹黑的很,岂会把时间花在这种无趣的宴会上?
“当然是好事了。”龙厉一副趾高气扬、如沐春风的模样,他正欲勾住秦长安的肩膀,把她搂在怀里,却被秦长安拍下了手,他“啧”了一声,审视地看着她那张怒容鲜活的脸。
“我今天是看了一出好戏呢,康家特意把康如月安排在我身边,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彼此认识认识?以后好做一对虚情假意的姐妹?”她凉凉一笑,说的很不客气。“你说的好事,不就是康家想把康如月塞给你?”
来之前,她还担心是鸿门宴,却没料到康家早有安排,准备的不是杀气四伏,而是软玉温香啊。
“这些药膳你还吃不吃?”她横了他一眼。
“难吃。”他老大不高兴地说。
“不好吃,你也得吃。”她比他更蛮横,这人挑三拣四的毛病简直要上天啊!
“哈哈!”她绷着脸的模样引得他大笑,双臂拥着她,笑得双肩耸动。
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那张脸阴沉的都快滴出水来,如今又笑得无比畅快,她不是没见过他高兴的样子,但此刻他的眼底没了阴暗邪气,也没了讳莫如深的算计,只剩下清朗的愉悦之情,反而让她愣住。
秦长安动作飞快地捏了一块山药糕,往正笑着的龙厉嘴里一塞,粗鲁地说。“吃。”
龙厉张嘴吃了下去,笑容敛去,面无表情地咀嚼了几口,便吞了下去。
她又很快地将汤勺送到他嘴边,连喂了好几口猪骨汤,她才将筷子往他手里一放:“像个孩子一样,你就不能自己好好吃饭?”
“你说本王像个孩子?”他眯起了森眸。
“不,我说错了,你这幅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我四岁后就不过了。”她差点翻个白眼。“你还不如一个孩子。”
龙厉这才说了实话:“没有你在一旁吃饭,本王的胃口就减半了,再看到这些滋味清淡的药膳,自然提不起兴致。”
她抿了抿唇,双手却已然又给他夹了一碗菜,他笑眯眯地看着她,摸摸她柔软的头发,唯有在她面前,他的开心,是真的,而不是怀揣着阴谋诡计,以毫无温度的微笑掩饰一切即将开始的血雨腥风。
“你四岁的时候,长成什么样子?成天做什么事,本王很好奇。”
脑子里马上浮现出一个矮小的女娃身影,梳着双髻,白白嫩嫩,眉心一点红,宛若街上到处可见的那种泥娃娃。
她一句带过:“我从来就这幅样子,能做什么事?每个月都会去山上采药,回来背药名药性之类的——”
龙厉脑海里的娃娃身影,又在背上多了一个装药的小竹筐,她一步步朝着山路上迈着小短腿,背影极为可爱讨喜。
想到此处,龙厉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突然将俊脸贴上她的,在她脸颊上亲了口,没头没尾地吐出两个字。“可爱。”
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态度把秦长安搞混了,一时之间不知该是笑是苦,是喜还是怒,但他眉目含春、和颜悦色的脸的确是让她有些心跳如鼓,只能又在他腰际的硬肉上用力捏了一下,板着脸问。“这样还可爱吗?!”
龙厉不说话了。心里的念头则带些甜蜜的憧憬,以前他从未想过有个孩子是什么滋味,毕竟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个温情的男人,但一想到若有个跟秦长安小时候那么可爱的女儿,反而多了几分期待。
饭也喂了,两人吵闹了会儿,秦长安总算等到他讲正事了。
“李鬼是江湖里联络杀手跟雇主的中间人,此人诡计多端、心狠手辣,只认银子不认人,所以在这一行当上闯出了点名气。有些雇主是大门大户的贵族,一旦想铲除异己,往往不用自己的护卫,用江湖人的话,不必担心刺杀不成反而被供出来,一切肮脏事,都能做的干净。而这些亡命徒没见过雇主,只见过李鬼,就算严刑逼问,也无法背叛雇主。”
她点点头:“李鬼招了?”
“在本王亲自伺候下,能有人不招吗?”他轻轻嗤笑了声,垂着长睫,把玩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这个私底下的小习惯,却是真真上瘾了。
语气中的狠劲,却不让她害怕,她似乎已经坦然接受龙厉这异于常人的癖好……谁让他从来就不是个善良温和的男人?谁让她从小就见识过他嗜血的残忍性情?
“猜猜看,是谁想要杀了你?”他的语气异常温柔,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敏感的耳垂上,惹得她身子微微瑟缩了下。
“康伯府。”她红唇微启,吐出三个字。
龙厉黑眸一沉。“猜得真准。”
“我不认为他们是来杀我的,我想那位大人的最初想法,是把我掳走。杀手弓箭上的毒药并不致命,只是让我吃了点苦头。至于把我成功带走后,下一步就是要冲着你来了,你在朝堂上的敌人不少,但一般人不敢轻易惹你,毕竟权势压人,很少有蠢的不自量力的,所以——”她顿了顿,抬起那双如夜星般清冷闪烁的眼,不再兜兜转转。“你可以告诉我,猴年马月跟康伯府结上梁子了吗?”
他再度露出那副激赏的表情,她冰雪聪明,心思缜密,总能推敲的丝丝入扣。
“康建跟前太子龙锦的关系……匪浅,不过这家伙终究是站错队了,他没想到这皇位还能易主,更没想过太子会落得那么一蹶不振的下场。”
她沉默了会儿,最近又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据说被赶到不毛之地的太子龙锦在几年内很快地堕落下去,自暴自弃,花天酒地,醉卧美人膝,甚至连身边的丫鬟都被搞大了肚子……但传闻就是传闻,不见得可以全信。
“龙锦会不会效仿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若是如此,就不得不防。
“当初皇兄跟我之所以没动康伯府,一是因为康建跟太子之间走动的并不频繁,而且此人做事很少留下痕迹,再者,康伯府曾经辅佐先帝登基,若在改朝换代之后马上就灭掉一个望族,难免撼动民心,所以我们商量好了,等几年再看看。不过康建是个有野心的老狐狸,太子一日未死,他绝不会这么快死心——”
一个念头飞快闪过,她及时抓住了,大惊失色:“他难道还想扶持太子,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夺取皇位?”
龙厉笑而不语,但眼底的笑,却凉了三分。
如果康建当真存着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那么,他蛰伏低调的原因只是为了养精蓄锐,要将龙奕从皇位上拉下来,首当其冲要对付的就是龙厉,毕竟,龙厉是龙奕的坚实后盾,更是他有力的左膀右臂。
朝堂的水,果然是深不可测啊,稍不留意,就会溺毙而亡。
那么,把太子扶持上位后,康建就是得力功臣,而他之所以选上资质一般的龙锦,怕也不只是因为什么长幼有序这种幌子,而是因为他的一己私欲。
康建的欲望,想必不只是想做一个劳苦功高的辅佐大臣这么简单……莫非,是想在性子柔弱的龙锦背后,垂帘听政,当一个摄政王,把龙锦当成是傀儡皇帝操控在手,而他才是金雁王朝真正把握江山社稷至高无上的王者?!
“哎,本王就是爱极了你这幅聪明样。”他若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形状美好的眼睛里却是满满当当的阴沉之色。
“康建迟早会对你不利,他大哥的寿辰你还要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不定那就是一场鸿门宴呢!”
他的嘴角撩起一抹惯有的轻蔑和不屑:“有一点你说错了,康建那老东西算什么老虎?顶多算一只臭虫,一只自以为是的臭虫,本王迟迟不踩死他,是怕脏了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