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 不在乎你有儿子

秦长安跟龙厉对视一眼,马上说道。“你让翡翠进来给我梳头,交代珍珠给齐公公奉茶,有劳他等我一会儿。”

“是。”

“我陪你一道去。”龙厉说。

“跟皇家人打交道,我自有一套方法,再说,我救了皇帝两次,倒不怕他暗中算计我。”她微微一笑,见他的眼神犹如磁石般牢牢地吸住她,才补了一句。“实在不行,你就在宫门外等我。”

他下颚一点,或许是出于直觉,总觉得事情不能这么顺利,只剩下半个月就要启程,皇帝频频召她入宫,却顾左右而言其他,不暴露真实目的。他怎么想,怎么都不对劲,还好他已经有所防备,就算对方釜底抽薪,也不能改变局势。

太监领着秦长安到了高大的殿堂内,她正要屈膝行礼,皇帝萧儒笑着开口。“长安,不必多礼,来,赐坐。”

她淡淡一笑,这才抬起脸来,却见殿下还坐着一人,正是身着墨蓝色官服的陈子友,他目不斜视,依旧是一派文人的正派清高姿态。

“陈太傅也在呢?”

陈子友应了一声,惜字如金,没有多余的寒暄。

“皇上,您最近身体是否康健?”

“很好,有你在,朕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后宫妃嫔都说,朕这两年是越活越年轻,越来越精神。”萧儒爽朗大笑,满面红光,已经看不出前阵子失去儿子的憔悴和灰心。

秦长安只是笑笑,没多说什么,看似谦卑,实则内心却多了个心眼。天底下的皇帝不管贤明还是昏庸,几乎个个都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那就是长命百岁。比如金雁王朝的先帝,因为跳入了丹药的坑,非但没有实现长寿的目的,反而折损了自己的寿命。

该不会,萧儒也想挖坑给她跳吧,她虽然是医者,但不是神仙,知道尽人事听天命的道理。

“今天,朕找你们两个人来,也是想撮合一桩好事。你们两人应该平日里也见过,陈太傅是老太傅陈柏的长子,什么都好,就是迟迟不曾婚配。一转眼,过了年关,就要二十九了吧——”萧儒笑呵呵地转向陈子友,看似是闲话家常,语带戏谑。“朕三十而立的时候,后宫已有一堆皇子公主了。”

“陈家子孙向来晚婚,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了。”

陈子友进退有度地说,官服下清瘦的身子笔直如松,正襟危坐,清俊略显瘦削的脸上却浮现很淡的红色。

“朕记得,你爹再怎么晚婚,也不过二十六岁而已。”萧儒记性很好。

秦长安心如明镜,脸上有笑,镇定自如,不着痕迹地打太极。“皇上,长安认为陈太傅是朝中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若他想娶,皇城的大家闺秀可不是大排长龙吗?”

陈子友这才将眸光看向她,但只是一瞬间,很快又维持了原本的坐姿。

“长安,朕早先说过,一旦有合适的人选,必当要给你选一个可靠的郡马。就连公主找驸马,朕都没这么上心。而且,朕把情蛊的事跟陈太傅说过了,当初你突然找了个后院人,也是别无选择。陈太傅宰相肚里能撑船,完全不若那些凡夫俗子目光短浅,他慧眼如炬,颇为欣赏长安你——”皇帝有意无意地多看了秦长安两眼,发现她并无任何娇羞之色,也并无任何慌乱眼神,泰然处之,淡然自如,但说真的,自如的过了头。

他丢出一大堆话,都觉得秦长安像是个在听别人的事,置身事外,连他都说的意兴阑珊,说不下去了。

“能得到陈太傅的欣赏,与有荣焉。”她依旧四两拨千斤,就是不上皇帝的船,眼底的笑容不达眼底。“说到底,我们都在宫里任职,各司其责,相处融洽,我早就把太傅当成同仁看待。”

这话说的再委婉,在场的皇帝萧儒和陈子友全都听明白了,陈子友眼神黯然几分,但脸上并无太多风云变化,只是刚才颧骨上的那片红晕,渐渐消退,最终无迹可寻。

“长安,朕上回的确不应该把话说得太绝,如果你因为孩子的关系,而不忍驱赶你的后院人,无妨,朕替你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梁尚书跟朕提过一回,虽然明遥曾是罪臣之子,但明家的事过去这么久,他既然又是个饱读诗书的,梁尚书愿意当他的保人,恳请朕给明遥一次机会。朕求才若渴,可以网开一面,让他入朝当官。只要他不学他那个贪污渎职的爹,自然可以拥有一片大好前程,这样,你也不必对他太过愧疚。”

“皇上为长安想的实在周全。”她浅浅一笑,眼底却幽暗无光,姑且不论明遥的真实身份是龙厉,她想怎么处置明遥,也是她的私事,她不喜欢任何人从中作梗,即便此人是北漠皇帝。

“朕为你招揽了一个出众的郡马,陈太傅不在意你的孩子,以他的才学人品,将来也能把孩子教养的很好。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秦长安默默望向对面的陈子友,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皇帝这边已有定论,她直接推拒是让皇帝没面子,她只能抱希望于这个陈子友,考验一下陈子友是否会为她解围,给皇帝台阶下。

陈子友感受到一道炽热的目光带着质疑落在自己身上,他终于抬起眼,跟她四目相接,心中悚然一惊。

他并非每日都能见到秦长安,也是在知道这些事后对她大为改观,他满是内疚,当初误会她轻佻浪荡,好好的男人不找,找一个小倌倌的男娼……但没料到她是被情蛊压迫,才不得已接纳一个完全陌生不匹配的男人。听了皇帝的这一番话之后,他心中就颇不宁静,对于皇帝的有心指婚,他自然更加难以自控。甚至这两日明明在看书的时候,也会攸地想起她来。

他不知如何形容对秦长安的感受,只知道即便两人见不到面,那双他以为早已淡去的眼睛,又重新在脑海里浮现,栩栩如生,顾盼生辉。

陈子友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迫切地需要从秦长安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但殿堂上秦长安的反应,已经毁掉了他最后一丝希冀。

他是终日都在书堆里,对其他人和其他事都没有太多感觉,在太傅的位子上中规中矩,走的也是陈家早已给他铺好的路。认字、读书、科举、入仕、升官……每一步都很稳当,每一步都在意料之中,对于女人,他从年少起家里就陆陆续续给他挑选满意的人选,但在女人方面就是少一根筋,说来也奇怪,就在这短短半年,他突然对秦长安动了心。

只是情窦初开,难得欣赏一个女人,却被生生掐断了一切可能。

他明白秦长安在想什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是男人,理应站出来,化解此刻的危机。而不是顺水推舟,等皇帝圣旨一下,就再无转圜余地。

“郡主,小少爷醒了。”门口的奶娘抱着孩子,笑眯眯地走进来。

“嗯,让我抱抱。”她弯唇一笑,从奶娘手里接过来,如意穿着的衣裤并不十分华丽簇新,反而是素净的棉袄。她跟那些不事生产的贵族小姐不同,她是医者,知道婴儿的皮肤最为娇嫩,不适合穿太新的衣服,反而半旧的衣裳变得柔软贴合,孩子才会舒服。

一忙起来就顾不上照顾如意,但只要手边的事空下来,她必会看看这个孩子。说来他命运极为坎坷,身份极为尴尬,但她二话不说就剖腹取子,强硬地把如意留在这个世间。

有些事,她撞上了,就认定了是自己的责任。

怀里的孩子,降临在这世上快一年了。她调制了去毒的药汤,那些药材不含大火大燥大寒的成分,性温和,效果平和。虽然用时漫长,但考虑到生怕伤到如意的身体,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喂着药。

孩子原本蜡黄的皮肤渐渐白皙起来,五官生的秀气端正,比出生时实在好看太多,或许像他娘红叶吧,底子是不错的。只是因为还有些许毒性留在体内不曾拔除,唇瓣还是泛着暗紫色。

此刻,如意睁着一双清澈水灵宛若黑葡萄般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小小的手掌在半空中抓着空气,她将自己的手指凑过去,果然,他新奇地抓住了手指,嘴角咧开,咯咯地小声笑着。

见如意笑了,秦长安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龙厉一走到屋子门口,就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屋内的两个暖炉里,烧着银丝炭,连空气都是暖融融的。秦长安怀抱着如意,垂眸微笑,粉唇上扬,眼神溢满柔情,一袭鹅黄色锦袄,里头是同色的立领上衣,宝蓝色百褶宽裙,脖子上一串珠链,梳着素髻,发上除了一支莹白透明的流云簪之外,别其他物。

他没有迈步进去,只是在门口静静观望着,那双墨玉般的眼瞳,深不可测。

一缕黑发从耳后滑落到胸前,如意伸手抓着,她的眉眼愈发温柔,好似能滴出水来。她一时之间被什么触动,突然想到如意像极了幼年的龙厉,他也是在娘胎里就被喂毒,而先帝宠爱德妃,自然在德妃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后,移情到这个最小的儿子身上。

可惜,众星拱月的生活,所有人小心翼翼地捧着,还是让龙厉成为一个心中无情的男人,兴许他认定无人能够真正理解他为了生存而咬牙熬过痛苦的每一天、每一个日夜,才会更加变本加厉,更加残暴狠毒。

“如意,你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好孩子,我从不相信一个人的血液里注定有善恶之分。”她的心中百转千回,用低不可闻的嗓音说,轻轻拨了拨如意额头上的柔软发丝,俯下脸,在如意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除了她跟龙厉知道如意的真实身份,其他人一概不知,就连白银也只知道这是她在路上买回来的婴孩。

一个十恶不赦的山贼头子,截获了一个良家妇人后奸淫生下的孩子,甚至为了控制红叶,山贼头子还逼着红叶服下了金梅毒。世人眼里,这孩子必当是个恶魔之子,绝不能走上正道。

不,她相信只要给与良好的教养和引导,身份和血缘,不是罪。

只是她从未想过,当初把如意收为义子,是否也曾有一丝丝因为龙厉的关系?一个生来含毒的男孩,被她拯救……只是出于医者的悲悯之心吗?!

龙厉置于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秦长安脸上的柔情似水,是他鲜少看到的,或许,那是每一个女子骨子里都有的慈母光辉。

秦长安说她是药人体质,此生很难怀孕生子,他不疑有他,反正他从来不是什么感情充沛的男人,也没耐心教养子女。没有就没有,他并不在乎。

只是前几天跟她出去义诊的时候,她跟那个农妇说的话,早已在他心中扎下了怀疑的根源。

年少时候,他缠绵病榻,虽说后来因为她供奉了三年的血液而奇迹般的痊愈,可以跟正常人一样生活,身体强健,甚至在床事上也凶猛如虎,是个货真价实的额男人。但他最近开始怀疑,秦长安肚子迟迟没消息,是否也有他的原因?

若她也同他一样凉薄无情,甚至对孩子没有任何喜爱之情也就算了,他可以说服自己一辈子只要两人携手而活,就是圆满。但此刻,他动摇了,在秦长安眉眼之处泄漏的柔情和怜爱,不是虚假,是否在内心深处,她也认定这是一个遗憾?

“来了也不说话?”秦长安一抬头,就看到龙厉的身影,白虎坐卧在他的脚边,同样没发出声响,不知来了多久了。

他依旧带着银质面具,毕竟郡主府人多眼杂,只有等到了两人独处的房间,他才会取下面具,只是,秦长安已经能够透过他的眼睛,察觉到他的几分情绪。

“不过来看看如意吗?这孩子长的挺可爱的。”她朝他找了招手,神色一柔。

“只是个丑孩子罢了,这也叫可爱?”龙厉大步走过来,随意瞥了一眼,语气依旧刻薄。“那你是没见过真正可爱的。”

她眉眼带笑地睇着他,她不太欣赏他别扭的个性,还要花心思去哄他,她觉得很麻烦。

“知道吗?如意的命是我救的,所以我怎么看他怎么可爱,这种心情想必你不能理解。”

“你打算把他一同带去金雁王朝?”他皱了皱眉,其实心里是希望秦长安回去了就再也不用跟北漠有任何关系,他认定自己的权势足以在她的头顶上撑起一把巨大的保护伞,北漠这种国力平平的小国,不该霸占着这么美好聪慧的她。

以前他不知自己对秦长安的心思,更不懂感情是那么复杂的东西,才会把她当成是可以豢养在身边的玩物,如今知晓她要的是广阔的天地,他自然不会再把她养在金丝笼里。

“说起来,他也算是你的儿子,带走他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她笑眯眯地说,绕到他的身前,把如意往他手里一塞。

他措不及防,却又不得不下意识马上收拢手臂的力量,紧紧抓住这个孩子,咬牙切齿地瞪着这个女人。“你就不怕我摔死他?”

“身为后院人,养儿育女也有你的一半责任,凭什么都赖在女人身上?”她的嘴角扬起一抹恶劣的笑容,看着他眼神阴沉,愤懑厌烦透顶,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心中实在是爽快极了。

“他不是我儿子。”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每一字都冷的像冰,手臂上传来的分量是真实的,他却不屑低头去看如意此刻的表情。

手里有个烫手山芋,沉甸甸的,烫着他的手,却又丢不掉,真把他当老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