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九十七章

“假正经的谢九郎可算是遇到真克星咯!”

叫完后又回头对着对面懵懵懂懂的娃娃嬉皮笑脸:

“你这小东西也是绝了,九郎是在哪里捡了这么个宝贝?也告诉告诉我,改天我也去碰碰运气。从此日子变的其乐无穷啊。”

娃娃并不理会王十郎,甚至连个余光都未曾分给他。

娃娃只盯着自己举起的一双肉肉手,又是懊恼又是纳闷地想:

‘在抓拽郎君的衣袖前我明明是抹过手手的呀?而且还是抹了两把呢?还有……今天晚上的八珍羊还有我的份吗?好着急……’

上位的清虚真人好整以暇地静静品尝着酒肉,微微眯起的眸子仿佛是在告诉别人他想了很多,或者什么也没想……

倒是急急奔走,回房准备沐浴更衣的九郎突然被从十万大山中传出来的一个消息惊得体无完肤,一时间竟然连自己特别爱洁的毛病都给忘了,穿着一身脏衣和下属议了大半夜的事。

娃娃惦记几日的八珍羊终究还是没有吃上,白白烂在了小鼎中。

娃娃忍不住的抽抽搭搭,这次是真伤心了,连夜宵都省了……

感觉都饿瘦了……

不同于屋外临江夜雨的寒凉,屋内四角皆点着西山窑的银骨炭,暖融融的,直熏得王十郎几人昏昏欲睡。

特别那留着小撮胡子,一头长发委地的清虚真人直接袒衣而卧,嘴里还念叨着:“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

唯有名士山翟倒成了难得的清醒之辈,他一手持酒盏,一手放在膝上的丝桐琴上懒懒拨就,琴声时断时续,合着屋外檐下滴滴答答的雨声,莫名的动听。

外室一片和谐。

然而内室此时却有些鸡飞狗跳了。

九郎坐在榻边,手里捏着柄象牙小勺给终于恢复了几丝血气的娃娃喂药。

娃娃还未清醒,眼睛闭的紧紧的,小嘴儿也闭得紧紧的。任九郎各种方法使尽,真正喝进肚子里的还不到一成。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几日了。每次都是九郎压着性子不厌其烦的喂,药汁一如既往的四处流,污了娃娃,染了被褥,用手帕擦,用九郎的大袖擦,庚七郎也站在后面各种帮忙(添乱)……

总之,这是九郎活了两辈子,遇到的最为棘手的事,比党争治国都难。

谁让他们这帮人是连衣服都不会穿,头发掉了两根,婢女都会挨训的主呢?

“砰。”

终于又喂(倒)完了一碗药汁,九郎将手里的青釉莲花碗扔在了榻边的小几上,声音略沉。

身后的庚家七郎和九郎俱是舒了一口气。

外室半醉半醒的清虚真人却是耳廓一动,半撑起身子,煞有其事地对着纱橱后九郎的身影说道:

“九郎啊九郎,都说了你命不好,岂能再满身戾气?使不得呀使不得。”

话音方落,名士山翟将膝上的丝桐琴一推,以袖掩面。无羁少年王十郎抱着肚子笑得满地打滚。就连九郎身边的庚七郎都在九郎的黑面淫威之下憋得双肩打颤……

一时间,若水阁上闹哄哄成一团。

陈郡谢家的谢九郎命不好,这话说出去谁信?

建业城里的女郎们不信,饱读诗书的士大夫们不信,就连皇宫里的缞帝都不信。

可是以奇诡著称的清虚真人就是这么说的。他不仅说,还说了不止一次。

这事具体的情形还要追溯到几天以前。

几天以前,九郎手下玄衣骑卫中的殷铁三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异族娃娃来到苍梧向郎主求救。当清虚真人被请来以后,他先是远远的瞟了一眼,也像当初的百夫长何秀一般“咦”了一声,然后兴奋地大叫道:

“小西戎呢,白皮肤蓝眼睛的小西戎呢。”

叫着叫着他又几步奔到娃娃的榻前,相了相娃娃的面,捏了捏骨,摸着下巴自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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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冷?”九郎再问。

“可是你还没有回来啊……”说着娃娃便抬起头来一脸认真的望着九郎,望着望着又无故心虚,又将头埋了下去。

明知这小娃娃就是个小人精,不过是出于本能的趋利避害想要讨好于他罢了,可是九郎的心依旧微起波澜。

前世阿母去的早,在后来登基为帝的数十来年内,陪在他身边最多的是数不完的奏章和没有骨头的阉人……

那么多的漫漫长夜,谁能说他不寂寞?

可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可是你还没有回来’。

或嗔或痴,或恭或肃,妻妾也好,朝臣也罢,他们对他说尽巧言令色之话,却没有多少能够当真。

‘回来’二字,无人敢用,亦无人会用。

天知道,在死前的那一刻,他最想念的不是天下之权,不是岌岌可危的江山社稷将欲如何,他就那么狭隘而自私的想要回到建业谢家老宅,想要见到清华的祖父,仁厚的父亲,温柔的阿母,甚至一向不喜的娇纵妹妹……

他想要回去的啊……

“睡吧。”九郎将娃娃扔到外室寻常看书的小榻上,转身飘然离去。

不多时便有两三奴仆进来,其中的一个俨然便是被娃娃躲了一夜的婢女敛秋。

敛秋无声朝娃娃走近,姿态娴雅毫无错处,可是那张容长的脸上青青红红,难以捉摸。

娃娃浑身汗毛倒竖,避过敛秋伸上来的手,连滚带爬的跑到刚刚进门的九郎身边,小胳膊一挥,瞬间抱住了九郎的一双腿,逼得九郎好一个踉跄差点扑爬到地上。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一凝,但见奴仆们“嗵嗵……”跪了一地。

婢女敛秋的脸彻彻底底的白了……

“求郎君责罚。”敛秋整个人都贴在了地上,细薄的手背青筋暴起。这是一位不曾做过粗活的婢女,比很多小门户里的女郎还要‘养尊处优’。

九郎和娃娃都没有看她,也仿似没有听见她所说的话。

“回去。”九郎的声音几乎是从胸腔里直接穿透而来的。稍稍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九郎在压制他的情绪。

敛秋膝行上前,准备将娃娃从九郎身上掰扯下来。

娃娃小屁股一扭,瞬间又换了个方向,堪堪躲过敛秋的挟制,并且还使得敛秋扑了个空,其头额刚刚好压在九郎的鞋面上。

终于,娃娃傻了,敛秋僵了,九郎震怒了。

两腿一甩,一蹬,甩了娃娃,踹了敛秋,九郎的胸腔上下起伏着……

敛秋也终于回神,老鹰扑食般压倒娃娃,抱起来转身欲往阁楼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小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扒住了门,一声声嘶力竭的‘不要’响彻整个苍梧谢家的上空……

九郎觉得他的耳朵都快要爆裂了。

于是他的脾气也就爆裂了。

他怒吼一声“都滚”,回声在屋宇间久久回荡。

于是,所有的奴仆都滚了。

可是娃娃还是没滚……

于是一大一小两个筋疲力尽的人灰溜溜的一个内室,一个外室的睡着,直到天光大亮以后变成了“同居一室”。

若不是这娃娃对他还有用处,他一定早就杀了她。

睡前,九郎是这么想的。

从十三岁以后,想要爬上九郎床的婢女或者小世家的女郎比比皆是,被杖毙的,被羞辱上吊自裁的,亦比比皆是。

娃娃倒成了唯一一个成功‘爬床’,又安然无恙下床的。

谁让她还是个小团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