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士的黄昏(下)

战国野心家 最后一个名 3512 字 10个月前

当他们不再是的时候,他们也一样如同新生,赤裸着和别人一样在新的天下生活,只是这种新生,却是被迫的。

现在,这种紧迫感已经让他们感觉到了秋凉,预感到了冬寒。

再一次炮声带来的沉默后,一人忽然叹息道:“昔年周公制礼,正是天子权威最盛的时候。那时候,既是圣人,就该规定不得有铁器牛耕、不得有火药火枪,用者施之以五刑,天下便不会变了……”

其实,天下早已经变了。

从楚王问鼎、郑伯射天子、晋文邀天子田猎、乃至三家分晋、田氏代齐,这天下早已经变了。

可即便这是一种变化,只要铁器牛耕与火药不出,他们的“天下”依旧没变,依旧需要分封武士。

他们眼中的天下,不是仲尼眼中令皆自天子出的天下;而只是分封之下禄足以代士耕的天下。

面对着昔年周公制礼的幻想,有人感叹道:“这不公平。我苦练了二十年,到头来要面对的,只是拿起火枪操练了一年的农夫。”

“这样不公平的天下,是灭亡之道啊!”

众人的赞许声中,没有一个农夫告诉他们:我们为你们耕种让你们脱产训练,本来就不公平啊,可还不是一样存在了千年没有灭亡?

因为农夫站不到这里,没有资格和他们说话,只能沉默地等待有人喊出这一句不公平。

众人皆是士,便都觉得不公平。

可终究,有人嗫嚅道:“墨家有乐土九层之说。他们说,在铁器牛耕火药出现之前,周礼是符合时代乐土的,是可以使天下大利的。如今时过境迁,恐怕便是周公复出……”

旁边一人立刻骂道:“住嘴!岂不闻,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此等异端邪说,难道是可以学习的吗?”

“按他们所言,若无铁器牛耕火药,周礼本是合乎天下之利的。那么,他们喊着说要利天下,为什么还要弄出这些东西?本来没有这些东西,天下也是可以大治的啊!”

“你要搞清楚,是他们先弄出了铁器牛耕火药这些东西,然后才要让天下混乱改变的。他们若不弄出,天下怎么能够乱呢?”

“况且,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们只说什么天下财富总和,财富为利,只看利,难道不正是小人吗?墨家皆小人,还要让天下人都成为小人!”

痛斥了那人的言论之后,这士人将头顶的武士皮帽狠狠地摔在地上,抽剑高喝道:“今日之战,非是为我等,而是为天下!墨家不亡,天下乱不止!”

“今日之战,非是齐与泗上之战,而是君子与小人之争!”

“天下兴亡,责在诸君!”

“异端不除,世乱不止!”

高喝之后,众士高呼,那人率先抽剑跃出营垒,朝着义师的步兵方阵之间的火炮冲去。

“为天下之兴,清除异端!”

“攻乎!异端!”

消息传到那士人耳中的时候,那士人已经穿好了革甲,擦拭了武器,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必死之心。

当传令的人说完之后,那士人的表情先是呆滞,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样的命令。

呆滞了许久,左边的脸有些抽搐,并不是愤怒,而是希望在呆滞之下,用面部的肌肉带动出一丝仿佛以示自己无所谓的狂放的笑,但心中的痛让他连这个最简单的表情都难以做出。

如此抽搐了三次,僵硬的神情终于露出了仿佛苦瓜一样的笑。

一发不可收。

嘴角向上牵动后,便是整个嘴角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儿,笑声回荡在帐篷之内。

笑了许久,他忽然回身看了一眼想要劝说他的朋友,躬身一拜道:“勿忘所托!”

朋友正要答应,他便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铜剑,横剑在自己咽喉之间,猛然一割,倒地而亡。

血喷出,染红了帐篷。

就在旁边的朋友没有惊呼也没有痛号,而是等到他倒地之后,提剑又在他还在抽搐而痛苦的身躯上朝着心脏猛刺了一剑结束了他的痛苦,跪下来抹平了那人尚未闭上的眼睛,明知道他已经听不到,还是用一种极为真诚和郑重的声音道:“必不敢忘。”

…………

齐军营中,那些接到了集中起来准备突击墨家炮兵的士们,并不沉默。

偶尔有人抬头看着远处在前沿越过营垒在军阵中砸出一片痛哭的炮弹,咒骂一句。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士在下一次大炮的轰击响声传来的时候,忽而感叹道:“这天下要完啊……”

他所说的天下,不是指的九州大地万千庶民所组成的天下。

他所说的天下,只是一种规矩。

一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分封武士禄足以代其耕的制度。

这制度,只是天下的一部分,但在他们的眼中,这就是整个天下。

一声声的炮响,就像是在验证他的话,也让他的话引来了更多人的赞同。

“两军决胜,本来就是靠士的冲击来决定胜负的。昔年我父亲随君侯伐鲁,两军对垒,一鼓作气,战车冲击,直接冲垮了鲁人的军阵,大获全胜。”

“可现在呢?”

说话的士撩开自己革甲覆盖之下的手臂,露出手臂上一处巨大的创口,惨笑道:“几年前我随军伐最,义师参战。战车尚且还在集结,对面的铜炮就已经打来,一块石头直接砸穿了我的手臂。”

“我的伙伴做车左,冲击到义师军阵前,正要引弓,对面火枪齐发,直接被打碎了头颅!”

“那些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庶农,一些才进入军营不过两三年的庶农,甚至有些不过操训了一年……”

骂声中,许多中年士人颇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情愫,忍不住叹了口气。

最开始发声说这天下怕是要完的中士,苦笑道:“我从五岁开始,就在家中用小弓习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