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义之上流

战国野心家 最后一个名 3935 字 10个月前

贵族的私兵们、家眷们集结于武城,一方面以为武城在十几年前潡水一战前夕被墨家攻破之前,一直是费国对抗鲁国的前线,城邑坚固;另一方面这里也背靠鲁国,一旦失败便可以逃亡。

从那些贵族们在都城趁乱逃走被杀之后,双方之间已经红了眼,谁的身上都背着对方的血仇。

都城那边固然杀死了不少贵族,都城之外获胜的地方却也一样剥夺了贵族的封地,贵族们在自己的封地上也开始屠戮那些墨家有所活动而“仗着墨家的势力”多次不履行封建义务的、有反叛可能性的农夫。

血流滚滚,头颅涛涛。

武城聚集了大量的费国贵族等待着齐国卫国干涉军的到来,这里也征集了大量的粮食,强迫民众继续加固城邑。

这种情况下,一些在城中的、支持费国国都法令的人自发地集结起来,准备烧毁这些贵族的粮仓,以让他们难以守御。

只是事到最后,有人叛变,事情泄露,七十多人密谋之事被贵族的甲士请君入瓮,被杀了几十个,剩余的全部被抓,被判处车裂之刑。

那个觉得自己很丢人、明明不怕死、可是双腿却不听使唤地抖动的、看起来像是怕的要死的、委屈的哭出来的年轻人最终还是凭借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他用满是污泥的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用稚嫩的、刚刚变声的、有些像是鸭子鸣叫一样的嗓音问刚才要拉他的中年人道:“你说……这里的民众,会记得咱们所做的一切的吗?会觉得我们是有君子之勇的勇士吗?”

墨家在自己的课本上,篡改了西门豹治邺的故事,用了一句“苟利于万民,岂意身前身后名”作为结尾,拔高了西门豹在墨家道义体系之内的崇高形象。

义很重要,一如聂政,最终选择了助公子连而不是相助韩严仲子,终究是因为老友公造冶的那些说辞,让他在潜移默化中选择为义轻生的时候的义,与他之前所认为的义有所不同。

可名也很重要,不是每个人都不在意身前身后之名的。

尤其是这些自发组起起来的武城之民、之士,他们认为自己要做的是,毕竟流传千古,是为君子之勇,死而无怨。

终究,谁也不想自己为民众做了许多,却在死的时候,被民众叫一生好,觉得若是无罪,缘何被杀呢?

那样的话,心中总归是有不甘和怨气的。

他们不是不相信那些“义”,而是不相信民众有这样的“义”,如果墨家的义是天下之下流,而忠于封君不做乱的义是天下的上流,那么他们就是一群叛乱者、罪人、罪民、暴乱者……

年轻人一眼看去,看到的是沉默的民众,没有人说什么,也没有人为他们而感慨或是哭泣,只有无尽的沉默。

所以,他怕,他怨,他恨,他也担心。

担心自己的尸体被民众践踏,日后提及他们的名字,便如商纣、恶来一样,万民唾弃。

中年人明白年轻人的担心,长叹一声道:“民众会记得我们的。我们为的是费国可以行利民之政,为的是费国万民的利,不惜身死,这是君子之勇。勇士,总要被人赞誉,被人铭记。”

“就像是渭水河畔为了止人殉、费活祭而刺秦的聂政,既符合于义,这样的勇士,民众怎么会忘记呢?”

中年人顿了顿,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说道:“再说,适不是说过吗?所谓汤武革命的革命,就是让一部分人的意志强加于另一部分人的身上。这便是义,革命成功,我们的义便是天下人接受的义,我们的死便是为利万民而死的君子之亡,你为什么怕别人会不记得我们呢?为什么要担心别人会以为我们是罪有应得的罪人呢?”

他仿佛感受不到身后抽打的木杆,大笑道:“你不要忘记,十日前,墨家巨子禽滑厘已然宣布,承认费国的新君,认可费国的新律法,并且盛赞费国之法利于万民,承认公子峦为费君,并且警告诸侯费国之事不要干涉,否则墨家将履行非攻之盟!”

“这些将要处死我们的人,是因为害怕。他们抵不过都城的义军,齐魏纵然干涉,墨家言必行行必果,既说要履行非攻之盟,便一定会履行!”

“届时,费国上下五百里,皆行我们的义,我们得义必将成为费国五百里的上流之义!我们又怎么会被人遗忘?”

公仲连已经看到了时代的大势。

他没有将此时秦国的内乱、楚国的混乱看做是原本一样的内斗。

他也将赵国的这次公子之乱,看作是赵国变革的号角。

时代变了。

原来那些公子之间凭借自己的甲士和封地来争权夺势的时代已经过去,平民阶层凭借铁器和火药的崛起,使得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原本的那些政变,是制度不变的前提下,换些人上去。

而现在,隐藏在政变叛乱之后的,是滔滔时代。

赵侯未必关心民众的疾苦,但他却需要用民之力。

面对着魏国的干涉、公子朝的反叛,他觉得公仲连的话很有道理。

赵魏之间的裂痕,只怕已经不能弥补。

战事四起、兵书乱飞,赵侯已经下定了决心,便无退路。

赵巍之战,从刚平到中山、从阙与到邯郸,在连绵千里的赵地上进行着。

千里之外。

泗水流域。

千里之外的战事,似乎并不能直接影响到这里,但实际上却影响巨大。

费国、武城。

自鲁襄公十九年鲁国在此地筑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百余年。

这座曾经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城邑,曾诞生过孔子托孤子思的曾子、诞生过以貌取人而失子羽的澹台灭明……

曾经作为鲁国南部防御越、楚、吴的重要边城,而现在成为了费国自立之后防御鲁国的北境重地。

十余年前潡水之战,墨家曾短暂地占领过这里,并且以远超时代的攻城术让越国对于墨家直掏腹心的可能心有余悸,最终导致了潡水的决战。

那场大战中,武城邑宰为了自己家族的名声和延续,自杀以逃避下达越王翳征集墨家发到民众手中的粮食的命令。

那场大战后,当初民众被墨家用纸币购买的粮食,很快就通过在鲁国的商人进行了偿还,回收了全部的纸币。

那是一个,从那之后墨家在武城的活动日益增加,伴随着泗上非攻盟的建立,伴随着倪、邹等国纷纷和墨家交好以非攻自保,加上当初遗留下的那“仁义之师”的惊鸿一瞥,武城曾经常有墨者来此讲学。

而今日,却没有这样的气氛,整个城邑都笼罩在一种阴沉之中。

街市上,十几个人被绳索绑住,半数以上的人身上都带着伤痕,几名贵族的私兵甲士手持利刃在旁押送。

街市之中,几辆马车准备就绪,马车的后面拴着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