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对墨家颇有好感,加上墨家确实有真才实学,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当时也就没多想。
在和吴起的通信中,吴起也提及过时代变了,今后御射武士可能要被专职的农兵取代的问题,对于西门彘舍弃御射而学几何、九数和火枪、骑马的事,西门豹也觉得没什么问题。
这六艺中已有三艺学的是墨家的内容,等到六书的时候,西门彘直接说不去族学里学那些六书了。
西门豹当时有些愤怒,心说不认字怎么行,可是儿子开口就背诵了几篇文章,告诉西门豹说文字只是知识的载体,如同自己想要的是马车上的货物,但是是驷马单辕的车拉来的、还是单马双辕的车拉来的有什么区别吗?
正所谓: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
这“小学”的名号,在秦汉之际就已经存在,而且小学的意思就是后世小学的意思,只不过可能那时候是八岁上小学,而两千年后大约是六岁上小学。
什么开蒙之类的“古韵之词”,论及年代远比不上“小学”,就像是军制中军、师、旅、连等,这才是复古,而那些古怪的各个王朝听起来很炫酷的名字实则才不复古。
在春秋战国说小学,很多人立刻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说开蒙却会被人难以理解,觉得这可能是九州之外的称呼。
在春秋战国说师长、连长,各国的人立刻就能想到师长大约率领着几千人,连长率领着一二百人,而说什么指挥使之类的称呼,听起来就像是蛮夷。
在春秋战国称呼同志,那就是同姓贵族之间的一种比朋友密切的尊重称呼,早已存在,以至于墨家互称同志,天下皆以为然并不以为这样的称呼怪异。
既说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
这小学里教的六书,是君子六艺之一,正是:
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上下是也;
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
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
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撝,武信是也;
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
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
这正是汉字几千年来的基本结构。
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合格的贵族,真正通晓六艺,在六书上,要做到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六书,教的是“造字的方法”,而不仅仅是认字。
真正六艺精湛的人物,譬如孔子,你拿出一个字,他可以告诉你这个字的典故、由来,是象形字啊还是指事字还是假借字?
这个字为什么要这么写?
这么写有什么意义?
其中折射出怎么样的哲理?
而不是说通晓六书,只是说认字,那是最低级的要求。
简单易懂的道义便于理解;真实不修的道义便于宣传。
贵族出身的西门彘算是在西门豹的眼皮子底下给父亲诠释了一下这两句话。
父子两人今天所要争论的内容,西门豹和西门彘都心知肚明。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走到今天,走到西门豹在书房中等着儿子来质问自己这一步,并不是一蹴而就忽然就这么发生的。
这是一个漫长的,而又在时代的波涛中不得不经历的过程。
曲折,而又无奈。
西门彘既是贵族出身,原本的君子六艺所谓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这六艺,是统治阶层的“义务教育”,精通六艺,然后才能够学到那些勾心斗角、战争艺术以及统治术。
六艺是很好的。
即便西门彘是庶子出身,但是家庭条件让他依旧有足够的机会学习六艺。
西门未必都是如同井上、村下之类的贱姓,也有可能是某个贵族子弟居住在城邑西门而以此为姓氏。
西门豹出身不低,家中的封地足够让家族子弟接受良好的教育。
六艺本身也很好,可是西门彘对于这六艺却是学的不多。
射、御之术,这是军事贵族和武士阶层安身立命的根本。
西门彘即便是庶子出身,这样的本事也是需要学习的,而且家族也会提供士人作为夫子,以教授他们御射之术。
潡水之战,看上去只是墨家和越国关于泗上霸权的争夺,可对天下而言,有些影响远胜于泗上的霸权。
开战之初,越国派勇士致师挑战,几名越国闻名的勇士欲学两棠之战的许伯、乐伯、摄叔,结果被墨家义师的火炮和火枪齐射轰成了筛子。
开战之初,越国精锐的一百五十辆战车冲击义师的左翼,结果被火炮和重火枪的齐射直接灭掉了一半。
战至最烈,义师的五百马镫起兵,从侧翼发动的突袭,直接击溃了越军的左翼,逼得越王翳不得不调整部署,间接导致了最后的失败。
这一场大战,对于那些年轻贵族的冲击是巨大的。
射,在庶民可以结阵而齐射火枪、火炮的时代,有意义吗?
即便我精通五射,可是我一个人能够打得过五个火枪手吗?
我作为贵族子弟,从出生开始学习了十几年的射术,磨破了不知道多少次手指,最后换来的就是面对五个训练了三个月的持火枪的农夫都未必能胜。
御,在马镫和马鞍以及起兵结阵密集冲击的时代,有意义吗?
我作为贵族子弟,从稍微大一点就开始学习驾车、车左、车射、持戈。可我花了将近二十年学会的这一切,在那些农夫组成的马镫起兵面前,有任何的优势吗?
当贵族不能做到以一敌百的时候,贵族本身的军事价值实际上就已经不复存在。
车士、骑士、武士,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