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无德应亡于朝鲜

战国野心家 最后一个名 3686 字 10个月前

“你们推选的人中,有杀死国君的,这样的人的德行,连国君都能杀死,难道就不能够杀死你们吗?一个人没有德行,你们又怎么能够觉得他能够利于万民?”

“犯上作乱,便不孝悌;不孝悌者,便无本德。连自己的父母兄弟君主都不爱的人,你们还指望他们能够爱护天下人?”

话中一句不提柘阳子,可句句都是在骂柘阳子。

然而柘阳子自从那日作出决定之后,心坚如铁,意志如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连一起睡了多年的国君说杀就杀,岂在乎这样的辱骂?

为求富贵功名而随新义,若是还有羞愧之心,那可真是难成大事。

闻言,柘阳子放声大笑道:“如此看来,这天下应该亡了啊!”

“文王为西伯侯,其君为纣而反,无德之人!”

“魏、赵、韩侯为晋臣,而分晋自立,无德之人!”

“田氏为齐臣,取而代之,无德之人!”

“鲁伯御弑懿公,自为孝公,无德之人!”

“季孙友为鲁臣,而有费之祭祀,无德之人!”

“秦君被逐而谋篡位,无德之人!”

“楚王有弑父之嫌、兄弟反目,却不学当年泰伯让位奔吴,无德之人!”

“燕国惠公被逐,国人立悼公,此作乱也,无德之人!”

“蜀国鳖灵凿巫山而以功废杜宇,无德之人!”

“天下诸侯,不曾闻无德之事者,唯余箕子之朝鲜尔。”

“以你之言,这文华正统、诸夏德行,竟不在中原,而在朝鲜?”

“堂堂诸夏,皆是无德之君,或是无德之君之后,这天下竟不亡于朝鲜,竟是何理?”

那士人震怒道:“你算什么东西,竟说文王无德?天下苦商纣之暴,文王立志、武王兴兵,是为救天下,如何无德?”

柘阳子反问道:“暴君害费国之民,我刺而杀之,与武王伐纣何异?我有君子之勇,你试问四周,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柘阳子高声呼喊,四周的民众纷纷叫喊道:“柘阳子真君子之勇!”

那士人不能敌过众人的喧闹,柘阳子放声大笑,周围嘘声渐起,士人怒道:“即便你说得对,如今天下无德,难道天下无德,就是你也无德的理由?”

柘阳子正欲反驳,卫让起身问道:“德何以德?”

这是在问,德为什么是德,或者说德为什么就是天下适用的准则呢?谁规定的?

士人回道:“德、天定也。人生于天,天下有德。这是至高,德以为德,无需理由。日何以为日?月何以为月?永恒之物,人岂能改?”

卫让大笑道:“如你所言,德是天定之物。那么因为是天定的,所以人人都要遵守?”

他避开了德到底是什么,直接借着士人的话问起,士人也不多想,点头道:“是这样的。”

论证那个富商是否有罪很重要。

那个富商是否有罪是否受到惩罚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法令已经制定,讨论的无非也就是“惟害无罪”的适用范围。

卫让听到耳中的,不是那个讼师的长篇大论,他听到的是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认同着墨家关于法、义、自然、天志的论证,包括那个讼师也是在认可墨家道义的基础上从中做的论证。

这很重要。

卫让觉得,这就像是自己学的几何学一样,在认同一些定理的基础上,不断推导出新的内容,可能会推出错误的结果,但那些基石是不可撼动的。

早在许多天前,卫让接到的密令就是“借题发挥”,想办法迅速让费国这边的事安稳下来。

他并不知道墨家那边已经完成了外部的各项预防干涉的准备,现在一切就绪,就等一个机会了。

之前的等待,只是因为赵、楚、中山那边的局势还没有彻底定下来。现在,一切已经不同。

卫让作为墨者,即便不了解那些天下大势,依旧忠实地执行了组织的密令。

借今日之事,卫让提出了盟誓忠于法令的建言——在法令出台之前的一切都可以算作既往不咎,但现在法令已经出台,就需要贵族来都城拜见新君、盟誓承认法令、承认新组建的政府。

既往不咎的,只是贵族之前的一些的一些违背新法的所作所为。

可既往不咎之外的,却是要挖贵族的根基:承认新法,就意味着承认放弃封地,分田于民、放弃封建权力、不能再使用封地上的民众履行封建劳役义务。

这些卫让确信是贵族绝对不能够接受的。

这是釜底抽薪之策,破坏了贵族的经济基础,那么贵族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没有了。反过来依靠道德礼制来约束贵族,可是经济基础依旧是封地农夫劳役制度,那么再多的道德约束也没有用。

春秋乱世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弑君如同儿戏,道德与贵族精神并没有让春秋充满大义的色彩。

墨家要改规矩,那么中央和地方之间的关系这个规矩也要改。

以前的君主,只是一个贵族的代言人。贵族有贵族的封地,各守其家,各行其政。

可能同一国之内,这一处封地行十一税,那一处便行十二税。

贵族对于国君所要履行的封建义务,基本上只是军事义务,剩余的都是封地自治。

这也是如今这些人还在讨论政令只是适用于费国都城附近,还是适用于全国之内。

单就这一点来看,费国这一次的变革还是符合天下诸侯的主流的。战国之初,各国的变法其实都有一条主线:集权和贵族分权之争。

卫让的话,最先站出来支持的,正是柘阳子。

柘阳子高声称赞之余,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杀死了费君,自己纳了投名状投身到波澜壮阔的变革之中,如今地位已算是稳固。

他这样的人,必须口号和行动都比别人激进才行,唯有如此,才能够获得足够的权势。

现在原本宫室的甲士都以他为首,将来若是能够与贵族开战,那么他的威望、势力和权力也会逐渐增加。

放弃了封地的利益,换来的则是一场关乎地位的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