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天下也是一样的道理。你得知道自己想要得利,然后才能知道这天下怎么能让自己得利,然后就要知道做什么才能让天下得利,从而让自己有得利的机会。”
“那以前的庶农,在土地之上,觉得缴纳租税为贵人服劳役,那是自来如此。墨家得先教会人们求利,然后才知道这不合理,然后为了求利就得做点什么吧?”
“其二嘛,那当年子罕不受玉的故事你听过没?有人以金玉为宝,有人以义为宝,得宝便是得利,有的人便是觉得自己能够做利天下之人便是一生所求,这样的人……也不少。他们虽吃着苦,且乐着呢。”
“就像是墨家内有一派,那真是自苦以极。他们觉得,自己吃苦,让利于人,为利天下而死,便可满足,接近墨翟禹圣,心中且乐着呢,这样的人还真不少。”
说到这,这护卫忍不住笑道:“我们连队就有一个。就我们的司马长,他就是个最敬佩高孙子的人。哎呀,这个人呀……反正就是,我们觉得很苦的事,他乐在其中,还觉得不这样做,就算不得墨者。”
半笑半敬佩了一番那个自苦以极的人后,刚要说其三,一名商人从旁边的交易所中走出,这人便噎住了其三,说道:“日后若能再见,咱们再聊。我先走了。”
说罢,拿起火枪走到马车旁,吴起起身最后问道:“如你这样可以持枪的人,陶丘城内有多少?”
那护卫随口道:“少说四五千人。”
吴起心头蓦然一动……墨家的军制,一旦随着火枪火药传遍天下,各国恐怕都要学。
可是一旦学了,这民众皆能作战,一旦有人煽动,像是国人乱政、暴动之类的事,便要层出不穷。
论天下,谁最能煽动国人?谁又能谈及道义?恐怕除了墨家之外,不做第二家考虑。
然而,不学墨家的军制,恐怕日后就很难在乱世存活。
车战已经随着马镫的出现而落后,火器的出现也让脱产的贵族不再对农夫有压倒性的优势。
不学这种军制,不行变革,难道还是靠着车士带着徒卒,去冲击墨家的枪炮,一战而溃?
学了墨家军制,墨家的道义思想若是流传,民众很容易觉察到那些不合理之处,又人人能战,世卿贵族不再能靠战车以一敌百,到时候岂不是各国都要暴乱四起。
这不学军制,军弱,乱世争雄,你不学别人就要学,那要早死。
学了军制,民强,墨家道义最易说服国人,稍微传播便能煽动,便可晚死。
可早死晚死……这世卿贵族竟都是死。
如今陶丘的一名普通的义师退下的市井之民,都有这样的见识……吴起摇头微笑,心道宋国只怕要完。
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吴起心想,按照墨家所言,是宋国的世卿贵族要完,宋国倒是完不了。
护卫最后所说的这些话,也正是吴起最奇怪也是最难想通的地方。
墨者既说要求利,又说要为利天下而死不旋踵,这如何让人心甘加入墨者?若死不旋踵自苦以极,又与求利相悖,怎么想都想不通。
不过他也没有直接相问,便道:“我听说,若是墨家巨子有令,要为利天下而战,那些成为墨者的,即便退在家中,也必须尊令重返军中?”
那护卫点头道:“不止如此。不止是墨者,便是在泗上的人,都有此义务。一旦众议通过,所有从军之人都需即可入军,不得拖延。”
“连代表说,没有无义务的权利,也没有无权利的义务。泗上之人从军是义务,权利就是保证泗上之民富足、不受屠戮、凡有无地难活者组织共耕等等……”
这人说话极有条理,若在二十年前,单凭这几句话,便足以响彻一方,足以做一邑名士。
只是如今却只是一个普通护卫讲诉的,吴起不禁骇然。
心中对于墨家的评价,不禁又高了一层,这墨家竟然是想“人人成士”?
且不说这护卫到底是否理解那些话,便是能说出来,便已不易。
这二十年前能够识得几个字的,哪一个不是士人?
现如今在义师中退下的,都能书写自己名字,都能算是识字,而且人人嘴里都能几句什么义务之类的墨家书籍中的新词。
这齐鲁开国之时,上士不过三百,下士不过半千,若以那时候士的标准来看,这泗上之地少说也有万士。
吴起暗暗慨叹,心想自己经营西河多年,能写字的又有几人?
那护卫见吴起在那沉思,又道:“不过,我是陶丘人,又没有在退役后参与共耕或是去作坊做工,因而倒是不受此义务之约。陶丘不归墨家管嘛。”
“可这就要是有一天真要是有什么利天下的大战,我也会返回军中的。墨家的事,总是对的,也能让我们得利,这都是看得到的。我虽不能成为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墨者,但真要有所召唤,那我也不能退缩。”
“正是天下得利,便是人人得利。我既为天下人之一,利天下便是利自己。真要到了需要我们这些人从军的时候,想来那些死不旋踵的墨者都要死光了,他们死了,就没人救天下救我们了,就得我们自己上了啊。”
“现在嘛……”
那护卫脸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容,自笑道:“现在不是还有一心为利天下的墨者来救天下嘛,还轮不到我们。”
“不过想来也用不上我们。真要是有什么大事,泗上义师已存近二十年。三四年一轮,十七八都要从军服役三年,每年有年轻人进来,又有老兵退去,真要打起来……不说对外去征讨那些不义之君,真要是有不义之君想占泗上,便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十万雄师。”
吴起附和几句,心中越发感觉到泗上军制的可怕之处。
西河武卒,是重步兵,多披甲死战,训练不易,而且选拔极难,又因为牵扯到免税等特权,人数不可能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