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八章 金玉其外败絮中(二)

战国野心家 最后一个名 4855 字 10个月前

这是无奈的选择。

他用诗经、夏书、商颂的那些话,就是希望把适的话从指责贵族们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个尖锐话题转移到“如何才能识别贤才”这个大家不至于不太舒服的话题上。

楚王的意思是说:谁都知道,做君王要赏赐不过分,而刑罚不滥用。赏赐过分,就怕及于坏人;刑罚滥用,就怕牵涉好人。

问题在于,这是圣人才能做到的明察秋毫之举。

所以,自己不是圣人,那么做不到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就应该如果不幸而过分了,宁可过分,不要滥用。与其失掉好人,宁可利于坏人。

也就是说,楚王说自己不是圣人,不能分辨贤明和愚钝,所以自己都要重用。

换而言之,在场的这些人,肯定有一部分是贤才,有一部分可能真是金玉其外的蠢材,但是蠢材也没关系,我依旧会用你们的。

话都说成这样了,也就给足了贵族们情面,毕竟话里的意思,还有一部分算是贤才的。总不能所有人都对号入座,认为自己就是那部分不贤明的人。

适对于这套歪理并不感冒,只是他之前的目的也只是先发制人不让自己受到围攻。

如今楚王给出了台阶,自己也如雄鸡一般展示了自己的羽毛和锐爪,这时候也就见好就收。

于是拜道:“这正是墨家所谓的‘天志选材’的办法啊。只要能够制定出贤才的标准,加以考核,如同匠人之规矩定方圆,哪里一定需要圣人呢?”

楚王见适已经松口,也急忙回应道:“是这样的。墨翟的学问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一次邀请墨家入楚,也正是想要听听墨家的学问。”

“所谓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天下各学说的道理,能够流传天下,一定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能别而听之,只能合而听之。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利者而从之。”

这也是再让贵族放心,楚王一直在向在场的贵族表达一个态度:自己未必会用墨家的那些激进主张,你们不要担心。

熊疑根本就不想在宴会上弄得如此僵持,只是没想到适直接在宴会上就把一些隐藏的矛盾借一个橘子引出来,让他有些难以应对。

同一句话,不同的人听起来就有不同的含义。

楚王听这一句金玉其外的话,既要想着贵族们不愿意听,要出面安抚;又很容易在君主的角度上,想到如今的楚国可不就是金玉其外吗?

短短几十年时间,当年强横到经历了白公之乱之后尤且可以吞并数国、攻略淮北的雄楚,已经沦落到封君势大不能动、三晋压迫难以反击的地步。

如今又失了武阳榆关,连郑人都能击败楚军,甚至阵斩两名楚之贵族,这就像是一个破败的橘子,被人撕开了一角,露出了里面的败穰。

若是当年庄王、惠王时候,莫说是国内继承权危机,就算是公族作乱,郑这样的小国也不敢咬楚人一口。

他从父亲那听说了前年在商丘城下的那场挑唆矛盾的谈话,今日又听适说金玉其外来提点楚国的处境,熊疑心中暗喜。

此地不是商丘,也不是军帐,更不是军阵之中。自己倒是可以借这一次机会,仔细听听墨家有什么主张,或者看看能不能借用墨家的力量压制国内的封君贵族。

他想,自己可不是一个守成之君,想要的也不只是打退三晋的反扑、杀掉自己的弟弟。

而是,在做完这一切之后,让楚国重新有和三晋争霸的国势……贵族封君的问题,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楚国就是在慢慢等死。

正是无欲则刚,而心态越强国力越弱,便越容易被人钻空子。

他若只是那种昏庸守成之君,墨者这一次入楚反倒是毫无意义。

他若心强而楚国又正值庄王惠王之盛,墨者这一次入楚也是毫无意义。

唯独此时、此心,便让墨家这一次入楚的局面变得微妙起来。

宴席间的场面有些尴尬,一干贵族不好做声,若不做声有示弱之嫌。

可若做声又怕被适羞辱,反惹人笑,自己名声扫地,沦为市井笑谈。

昭之埃算是和适多见过几面,这时候急忙圆场道:“子过虑矣。晏婴五尺而您七尺、墨者多利天下而少奸盗,怎么会再有晏婴使楚之事?”

这算是想要借夸奖而缓解尴尬,各自保留一些情面。既夸了适,又夸了墨家。

适却笑道:“我身虽七尺,然祖辈皆工匠,在诸位眼中只怕血脉五尺。当年巨子来楚,不也有人觉得我墨家巨子非是‘大夫’,只是‘庶农贱辈,其言不可听’吗?”

这件事算是墨子和楚国贵族之间的私人恩怨,墨子曾经两次前往楚国。一次是当年和公输班比斗止攻宋,另一次就是游说楚王结果被贵族说墨子身份低贱只是百姓所以楚王未必会听墨子的言论。

如今局面完全反了过来,商丘一战之后,不是墨家主动游说君王,而是楚王亲自派遣了昭之埃前往沛县请求墨者的支持。

局面已是如此,昭之埃也无可奈何,嘿然不语。

适举着刚才引起话题的那个橘子,又道:“我长于商丘,游于泗水,不曾亲眼见过橘子。只是学习途中,倒是听人说起过两次。”

“其一便是晏子橘生淮南之说,另外便是一件趣事。以往我听两位夫子讲起过橘子的故事,今日有幸得见,不妨将那故事说给诸位听听。”

楚王以为适这算是了给了昭之埃一个情面,昭之埃冲这适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适沉吟片刻,环顾四周,缓缓说道:“昔年两夫子游楚,至钟离。钟离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置于市,贾十倍,人争鬻之。”

“夫子既奇,贸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干若败穰。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武、司马穰苴之略耶?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乘驷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穰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这是化用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寓言。

只是此时虽有棉絮,但未普及,因此适用了败穰一词代替,毕竟这时候普通人家都是用麦草或是稻草作为夜里保暖的被褥。

诵读已毕,席间贵族或有面带羞色、或有面带怒容,疑惑有暗暗擦汗心中侥幸刚才不曾以言辞羞辱对方的人。

适在骂人。

也可以说,适又在宣扬墨家“尚贤”的道理。

只是骂的有些委婉。

昭之埃抽了抽嘴角,心中又气又笑,当真是无可奈何。

气的是适借这么一个古怪的故事,骂了在场的所有贵族,说他们一个个佩虎符、峨高冠,一个个弄的自己光鲜亮丽跟孙武子、司马穰苴、伊尹、皋陶似的,但是一个个都是草包,并不能够解救民困、完善法度。

这里面,自然也包括他昭之埃在内,因为之前的话语里适借着晏子五尺之躯将身高化到了血脉贵贱当中,很明显就是在讽刺在座的这些人。

笑的是……他本以为刚才适给了自己一个情面,却不想适虽是墨者,倒却是对于仲尼所谓的“乡愿德之贼也”的说辞亲身践行,丝毫不顾及在场诸人的情面,活脱脱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他却不知道,墨家内部对于“乡愿老好人”这种人,最是鄙弃。如高孙子,不知道和适发生过多少争执,但是不论是适还是支持他的人,对于高孙子都极为尊重,反倒是于那些油滑的墨者极为鄙弃,内部也无这种人的容身之地。

这个故事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但却因为文言的传承性,相隔两千年依旧可以让在场的人毫无滞涩的听明白其中的意思。所谓传承,大约便是后人可以看懂前人之言,而后人之言依旧可被前人听懂。

这一场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故事,让宴会的情绪抵达了一个尴尬的巅峰。

没有人敢出头说话,怕被羞辱。想要说话的,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稍有不慎就要得罪在场的其余人。

哪怕明知道这个故事蛮有趣味和道理,说出来之后场面上却是鸦雀无声。

适发觉到场面的寂静,心中也暗自开怀,他本来就不想和贵族们有太多争论,墨家的一些浅显道理、墨子所主张的一些东西,想来楚王应该也知道。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也就不愿把精力浪费在和贵族们“讲道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