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楚王不解那所谓询政院又是何物,却也没有问,待神色平静后,看着公造冶冷笑道:“我听闻你是楚人?”
公造冶摇头道:“我非是楚人。只是我祖父曾为惠王铸客,为曾侯铸钟。我自小长于楚地,只是不曾有封地,况我只有义务而无权力,又怎么能算是楚人呢?”
楚王知道墨家那一套诡异的逻辑,听公造冶这样一说,冷声道:“你自小长于楚地,如今却带人威逼于我,这算是什么呢?”
公造冶想都没想便道:“自然是算忠勇,而且是利天下之忠,利天下之大勇!”
楚王听闻过一些传闻,知道公造冶曾与鲁阳公比戈而胜,也知他手段,今日又做下这样的事,只好道:“勇则勇矣,只是忠从何来?岂不可笑?楚人威逼楚君,竟然是忠吗?”
公造冶理所当然地答道:“自然是忠。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当年鉏麑之事?”
“晋灵公无道,而遣勇士鉏麑刺杀赵盾。鉏麑见赵宣子夜里依旧忧虑国事与百姓,于是慨叹道:‘贼民之主。不忠’,又恐‘弃君之命。不信’,于是自杀。”
“按照我墨家辩术,不忠乃忠之悖也,那么贼民之主既为不忠,为万民之利就是忠。”
“如今我们既然能够与您成盟,从而约束天下好战之君,这是利天下。如今您若成盟,则商丘百姓不必饥荒,这是利天下。”
“我非楚人,乃天下人,我为天下人求利,为万民之利擒获您,当然是忠。”
楚王闻言,默然无语,他哪里能不知道鉏麑之事,半晌才叹息一声道:“一个忠字,竟被你们这样解释?你们忠于谁?天下?你们又怎么知道天下人要什么?”
公造冶却不回答,只道:“您若是愿意争论,我墨家自有巨子、墨辩与宣义部部首与您相辩。如今已行五步成盟之事,第一步还请您下令楚人不再抵抗,待天明请您与宋人会盟。”
楚王见墨家精锐已经控制了营垒的局面,知道不可能再有什么转机,如今命已经掌握在这些人手中,可依旧叹息道:“我为大国之君,被这样羞辱。难道你们庶民与士可以愤怒,我为王公就不能因为耻辱而愤怒了吗?”
公造冶道:“昔年齐桓公尚有柯城劫盟之事,他却没有认为这是耻辱,而认为这是告知天下自己守信的机会。”
“柯城劫盟,成就了两人。成就了曹沫的君子之勇,也成就了齐桓公取信天下。于是能九合诸侯,尊……嗯,尊王攘夷,成一代霸主。”
公造冶说到尊王攘夷的时候,还是略微犹豫了一下,齐桓公九合诸侯尊王攘的夷……正是楚人,这样说终究有些不好。
楚王面容抽搐了一下,知道公造冶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没有发怒,而是问道:“天亮之盟,是我与宋人成盟。那么当初与你们墨家的盟约,还是有效的吗?”
“如今楚人数万,因为我被劫持,而让良田白白荒废不能耕种,徒步千里却无尺寸之功,我又怎么与他们交代呢?”
“楚人就算不围宋,难道晋人就不会强求宋人会盟吗?到时候你们又该怎么办呢?”
“如果晋人不能够弭兵罢战,又当如何?”
公造冶缓缓道:“我与众人只负责以戈矛穿阵而击,进您五步之内。至于盟约如何,那不是我们所可以决定的。如今宋国事,需国君与询政二院共商,凡成盟必问于众。我们已经近您五步,剩下的盟字,那就与我们无关了。”
沛县众人或许带着一种曾经低贱身份的报复一样的快感,在鼓声哨声响动之后,发动了最后一次冲击。
曾经低贱的人,如今只要愿意,可以一矛刺死大国之君,这是何等的快意?
这种快意,源于对身份血统的压抑后的爆发,于是快意化为了力量。
整齐的慢跑,带着压倒一切的力量,冲向了楚王身边的最后护卫。
被护在中央的楚王,面色苍白,手臂微抖,看着对面如同潮水般整齐涌来的戈矛,心中明白自己身前这些护卫已经不可能阻挡了。
楚王身边最后的精锐,持剑与盾,将楚王与一干重臣护在中心。
就在这时,那些之前加入到沛县义师的墨者齐声以楚预大喊道:“请楚王勿做挣扎!若不然流血五步,楚地千里缟素,郢都三年不乐,今日是也。”
“若还挣扎,则我们就要用那震雷之器,到时候玉石俱焚。我等皆贱民庶人,若能已死换楚王薨,也算名动天下!”
“楚王可愿换命?不愿换,便请勿再抵抗!”
大喊数声,楚王也知道之前那些武器的厉害,亲眼所见之下,真的怕这些人最后疯狂,来个玉石俱焚之类的手段。
今日事,已无转机,他本以为可以称到天明反败为胜,却不想连半个时辰都没有撑住,就已经被冲到了身边。
更没想到墨家众人这一次突袭,如此准确迅速,更如同有人在给他们指引一般,从开始突袭到突破到营垒,完全超乎了楚王的意料,更让他没有机会犹豫和抉择。
听到那些人用楚语所叫喊的一切,楚王知晓自己已无选择,只好命令不再抵抗,只希望这些人能够给自己足够的体面和尊重,毕竟自己是王。
可是当他命令下达之后,楚王身边的精锐动摇之际,那些冲击的矛手似乎根本不知道停下,趁着楚人动摇的瞬间,撕开了楚王身边精锐护卫的最后防御。
几支长长的矛停在了楚王的身旁,让楚王面色苍白,一动不敢动,只怕动一下就会被穿刺而死。
楚王心慌的同时,也在愤恨,这些人竟然没有任何对待君主的礼仪,哪怕是一丁点也好。
昔日交兵,大夫在战场上遇到了敌国君主,都要因为爵位高而保持礼仪,明明可以射中也一定会虚拉弓弦。
可这些人,却直直地将矛尖搁在了自己的身边,让自己于众人面前被辱!
楚王想要怒骂,可再看看对面那些人脸上扭曲兴奋的神情,没有从眼神中看出来哪怕一丝的对血统和爵位的敬畏,终于将那些怒骂的话咽到肚腹中。
距离楚王最近的那支长矛的主人,双臂因为兴奋而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许久之后竟然仰头大笑起来。
“即便血贵为王,还不是乖乖站好?我一个庶民,还不是可以抓到你?此时此刻,又有谁来维护你们的规矩?我就是庶民!我就是对你不敬!你能奈我何?哈哈哈哈哈!”
他以沛地方言大笑,引得旁边同袍都笑,各种类似的侮辱性话语句句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