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泽似乎找到了突破点,大声道:“如此,农夫之田,岂非王土?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天子以九州分于诸侯,你们墨者中的农夫种植土地,却不遵守诸侯的命令,难道这不是背叛吗?”
这问题问的尖锐刺耳,适身边的剑手颇为不满,适淡然说道:“墨者从不认为这土地便是天子诸侯的,所以也就从未想过背叛二字。这土地是天下人的,那我们不就不背叛了吗?”
公孙泽大笑道:“可笑!你们这是天下道德之末流!难道你们说叶子是红的,从此之后,绿的便是红的了吗?”
出乎公孙泽的意料,适极为淡然地点点头道:“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只要让我们的道理成为天下道德的上流,那我们就不算是背叛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公孙泽怒道:“你那《山海经》中说,脚下大地是圆的。于是从晋往楚,其实往南往北都能到达,难道你们会选择往北吗?”
“你们想要不背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遵守国君的命令,而不是让你们的道理成为天下的道理。你们这样做,与晋人去楚而辙北有什么区别?”
适摇头叹息之后,嘲笑道:“可我们并不想不背叛啊,我们只是为了让他们的道理成为天下的道理,而不背叛只是附带的。正如你拉弓导致你的拇指结茧,难么你到底是为了结茧还是为了学射呢?”
“学成了射,自然结茧;而若只是为了结茧,当然有更简单的办法。墨家从不隐晦自己的观点,我们就是要让我们的道理通行天下啊,其余的那只是附带的。”
公孙泽仰天大笑道:“这就是无君无父的墨者!你如此说出,不但不以为耻……”
适也大笑道:“太对了,我反以为荣。你看,当初我用墨家的说知之法,保住了武王的仁;如今巨子又用墨家的守城之术,保住了你们的君,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要记住,是宋公请巨子守城,不是宋公命巨子守城。他若敢命,哼哼,只怕这商丘便守不住!”
在公孙泽看来,守城是理所当然之事,他从未想过一个问题:他有足够的理由守城,而墨者守城的理由是不是和他不同呢?
作为低阶贵族,他依旧享受着分封建制下的特权和土地,所以只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道理是对的,那么分封制的特权与义务就是合理的。
他是宋公的直属士,并非是再分封的大夫手下的士,所以他只能效忠宋公。而那些大夫下属的士,效忠的并非宋公,而是他们头顶的大夫,而只不过大夫效忠宋公,所以大夫下属的士也参与守城,以完成对大夫的封建义务而非对宋公的封建义务。
本质上,公孙泽与墨者、与那些大夫手下的士,都不同。
公孙泽认为守城是义务,所以他认为此时守城的人都是出于义务,因而他不满于墨者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
而适则明确告诉公孙泽,墨者守城不是义务,而是出于利天下的墨家道义,所以不守并非违背义务,只是违背了墨家的道义。
有这份底气,说起话来也就极为刺耳,更让公孙泽极为不满,听上去似乎公孙泽这样的出于义务守城的人,应该感谢墨家的调动和守备。
想到这,公孙泽怒声道:“你们既守城,就算你们守城并非义务,缘何又不经宋公允许与楚人会盟?此事商丘皆知,君子从一而终,难道你们墨者竟是先和敌人媾和了吗?”
六卿可以想到粮食问题,就是墨者参与守城后商丘城的根本。
作为从来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贵族行径的适,自然也会想到,只是他想到了也不说,一如当年公输班在楚王面前想到不说一样:适不清楚墨子是否能想到,但绝不会说出口。
雪中送炭、国人暴动、逼迫宋公、分化贵族……这是适从三年前就开始想到的手段。
宋国不能变法,宋国不能集权,宋国需要贵族分权制衡,才能让刚刚起步的墨者有足够的生存空间。
这会死很多人,或者说死很多无辜的人,所以适不可能把自己的想法与其余墨者分享:他们许多人太过理想主义,而墨家需要的是一个知晓现实残酷的人做暗中推手。
如果一系贵族独大从而集权,那么墨者也就失去了生存的空间——不管是大宪章还是三级会议,都源于分封建制的时代,是王权与贵族斗法的结果,没有强势的贵族王权不可能寄希望于自耕农和市民阶层的帮助,与贵族对抗。
作为掌握着宣义部和书秘吏的适,在商丘有工匠会作为耳目,也知道墨者所知道的一切消息,而商丘城内暗流涌动的那首童谣本身就是他编造的。
六卿之间的阴谋,适不知道,但却知道形式逼迫之下,这些贵族肯定会选择拼死一搏。
除了墨家的最高层,没有人知道墨家准备靠自己反击楚人,解除商丘之围。
因为不知道,也不敢想象,所以所有人都认为三晋出兵是唯一解围的方式,也就注定了亲晋的司城皇一系与其余六卿的矛盾不可调和。
晋人一来,其余六卿就完全没有机会了。
适甚至有些盼着商丘城内早点乱起来,宣义部已经掌握了城内的舆论宣传。
适知道城内乱不起来,宣义部和工匠会,都会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掌握民心和舆论的主动,所以适盼着那些贵族发动一场“叛乱”。
墨家当然要中立,不但要中立还要隔岸观火,等到必要的时候以第三方的身份帮助第三方的宋公,平衡宋国内部的力量。
于整个宋国,墨者的力量此时尚且还不能做到三足鼎立。
但于被围城的商丘,墨者的力量足以做到三足之鼎的一支。
粮食,是亲楚派获胜的唯一可能,尤其是在墨者展示了足够的守城技巧之后。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适在忙碌完那些测量参谋的任务后,带着几名剑士从墨子那里取得了手令,去巡查一下商丘的府库粮仓。
本身府库的粮食也不算太多,但是在围城之前墨者组织了强制征粮,用一些小贵族作为杀鸡儆猴的鸡,再用明确的账目归还等说辞,征集到了足够支撑八个月的存粮。
省着点吃、后期进行配给制度,应该可以勉强支撑一年。
一年是楚人的极限,他们围城一年,如果不能因地就粮,也会面临县兵的不满和楚地粮荒等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