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五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三)

战国野心家 最后一个名 3638 字 10个月前

墨子则觉得,或许是可以和君王讲清楚道理的,只要道理讲清楚了,其实这是个很容易做出的选择——以利益来看,非攻比不义之战带来的利益更多,只要讲清楚利害,遇到聪慧的君王应该就不会去做那些有害而无利的事。

适听到墨子这样说,知道墨子可能心中还是存在幻想,至少一直隐藏在心底,即便多少年已经证明了这条路行不通,却依旧盼着尝试一下。

毕竟,这看起来似乎是一条捷径,一条可以很快利天下的捷径。

而且,按照墨家的逻辑学推演之术,实在找不出理由为什么可以发展生产力却偏偏要去战争。

圣人为政一国,一国可倍也;大之为政天下,天下可倍也。其倍之,非外取地也,因其国家去其无用之费,足以倍之。圣王为政,其发令、兴事、使民、用财也,无不加用而为者。

如果治国者的政策,不能让国富增倍,按照逻辑和道理来讲,不应该去做啊。

只是一部分墨者始终没想明白一个问题,不是天下人都讲逻辑、讲道理的。

其实连适自己都没弄明白现在的战争目的是为了什么。

新兴的地主阶层还未掌权,不是为了土地去打;诸夏的继承法没有那么复杂,贵族们也不是为了继承权去打;唯一有心思利天下、定天下、并有自己的政治纲领和代表阶层的墨者,还在襁褓之中,打不了;为了市场垄断倾销之类的资产阶级战争原因,更是连毫毛都没露出;诸夏是家庭小奴隶制,不是大规模奴隶制,为了奴隶去打也不对;各国变法还未成功,自耕农阶层和新兴军功地主阶层还没有驱动力,这也不是理由……

可从二百年前开始,就是在打,打的昏天暗地,自家亲戚、甥舅、母族之间,打的不亦乐乎。

如果只是讲道理,连适都不明白此时的战争目的是什么。

墨者讲道理,讲逻辑,而讲道理讲逻辑往往会苦闷地寻求根源。

墨子寻求了半辈子道理,觉得从逻辑上讲,似乎唯一能说得通的就是“不义之战可以获得利益”。

于是就想到了一个逻辑上说得通的想法:只要能给出一个证明,证明不需要不义之战也能获得利益、而且获得的利益比不义之战得到的更多,似乎天下的战争就消亡了。

墨子被适这两年讲的那些东西弄得有些思维转变,因而心头极为犹豫。

看着侍坐左右的弟子们,许久道:“人们制造衣裘是为了什么呢?冬天用以御寒,夏天用以防暑。凡是缝制衣服的原则,冬天能增加温暖、夏天能增加凉爽。符合的,就增益它;不能增加的,就去掉。人们建造房子是为了什么呢?冬天用以抵御风寒,夏天用以防御炎热和下雨,有盗贼能够防守兼顾。符合的,就增益它;不符合的,就去掉。”

“凡事总得有目的呀。那君王的目的是什么?”

“我觉得,他得先知道自己的目的,然后在为自己的目的制定合适的政策。人们知道衣服的目的,所以衣服越来越好;人们知道房屋的目的,所以房屋越来越好。”

“国君可能想,我要争霸。但争霸就是做国君的目的吗?”

“就像衣服一样,你可以想让衣服夏天穿着热、冬天穿着冷……你可以,但这并不是制造衣服的目的啊。如果讲清楚了道理,是不是君王就能够明白……”

他看了一眼适,郑重道:“明白君王只是邦国的主权,他的财富和荣耀能也只能来源于全体国民的财富和富足。”

墨子甚至能够想到,适会提出反对的意见,所以先看了适一眼。

适听了这话,却不住点头,心道:“先生啊,您说的太有道理了……问题是您觉得君王只是邦国的主权象征,可君王却不愿意啊。这得用刀剑逼着他们愿意,可不是道理能讲清楚的。”

墨子有些奇怪与适在那点头,问道:“适,你认为这些道理是正确的吗?”

适连声道:“先生的道理,极对。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反正现在只是讲道理,还没有讲做法,适不可能从道理这直接反对可能推出的做法。

墨子又问了问其余的弟子,其余弟子也纷纷同意,怎么想都觉得这道理好像真的没错。

既然众人对这个道理并不反对,那就算是做到了上下同义。

墨子便道:“如今,魏人、楚人有求于我等。种种新技、奇技,都是可以利天下的。”

“我原来以为,要让财富翻倍,可能需要三十年时间。可是现在适以天志推出的许多事物,让我觉得其实让财富翻倍只需要年就可以。什么样的战争,能让财富年内翻倍的?”

“所以,我想这是一个机会。借助他们有求于我们的时机,推广墨者的种种道义。如果有可能,甚至我可以亲自出面去见魏斯和熊当。”

“魏楚不争,重立弭兵会约,各自发展,让国民富足财富增加……或许是可能的。难道这不是更可以利天下吗?”

“适既然说,君主和分封贵族有天然的矛盾,这一点我是同意的。那么我们墨者可不可以利用这个矛盾,与君主合作,打压分封贵族,这样君王又需要依靠我们的力量,也就只能接受我们利天下的主张。”

“沛县的治理魏、楚都已看到,那么只要我们墨者能够帮助君王让他看到按照我们这样做,不需要不义之战,财富也能增加,是不是就可以更快地利天下呢?”

“墨者可以不断培养为吏者,前往魏、楚两国,支持国君变革,同时又秉持着利天下之心……只要君王都用墨者为吏,那么墨者的义不就是天下的义了吗?”

适听了这话,心头暗惊,心道:“先生,您这是要右倾啊……秦墨已经证明过这办法不行了……”

墨子又讲了讲剩余的许多,大致的意思就是:是不是可以在保持沛县做墨者行义根基的同时,不断派遣墨者借助君王和贵族的矛盾利天下……这看上去仍旧没放弃自己的独立性,但一旦实行就绝不可能是这么简单。

不只是秦墨这样证明过,别的事也这样证明过,一旦君王的权力足以压制贵族,就会立刻和贵族们联手剿灭掉思想过于激进的墨者。

到时候,只怕丧失了独立性、自己的武装不够强大自保的墨者的尸体……便会从白雪皑皑的燕之孤竹,一路挂到四季如春的楚之辰阳。

绝大多是时候,适都是支持墨子的决定的,完美地做一个好学生、好弟子。

这一次,他是第一次以宣义部部首的身份,参加这次墨者高层的会议。

但他思考了一下,终究还是起身,在第一次正式身份的发言中道:“先生,我不能同意您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