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七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五)

战国野心家 最后一个名 4533 字 10个月前

这种改革,引起了魏人的一些担忧。

可在吴起看来,完全没有担忧的必要。

秦人就算改革,也要先来一场对抗旧贵族的屠杀和血雨腥风,而且短时间之内也不可能成功。

就算改革了,那么哪里有那么多贤明的基层官吏呢?

秦人地处西陲,东进压晋、南下巴蜀的战略,在百年内全部失败,彻底堵住了和中原的联系。

而魏地处中原,各国的游士都可以很方便地来到魏地,这才是魏国可以变革的基础,一个独立于旧贵族、没有庞大家族力量的新阶层。

吴起、乐羊、段干木等等这些人,俱是如此,他们天然地会和君王站在一边,对抗那些掣肘的贵族——因为他们除了君王的信任之外一无所有,他们能也只能站在加强君权这一边。

这些人作为吴起所说的“制政者”,对抗那些“守旧政”的贵族。

当然也需要一些“行令者”,来作为基层官吏,这样才能完善魏国变法后的权力分配。

而子夏当年在西河,为魏国留下了庞大的遗产:西河学派让魏国成为了三晋的文化中心,不断地依靠讲学制造源源不绝的基层官吏。

如今就算赢悼子想要变革,而且看起来已经做了两件看似雄心壮志以为后来的事,但在魏国高层看来,这还早得很。

与旧贵族争权、培养大批新的基层官吏。

这两者相辅相成:没有足够的士、落魄贵族等基层官吏,就没办法对抗旧贵族。与旧贵族争权不成功,君王就无法提拔大量的新贵。

秦立国不早,却至少比今年刚刚封侯的魏早。

晋六卿之乱,杀了这么久,魏的贵族们才刚刚站稳脚跟,还未形成根深蒂固不可撼动的集团,没有旧贵族掣肘,所以三晋变法都容易一些。

可秦国的贵族力量太大,和三晋根本没法比。

魏国变法,看似简单而不血腥,因为魏国的贵族阶层还不成型,所以可以绕开你死我活的这一阶段。然而魏可以绕开,秦却绕不开。

你死我活之后,还要有充足的游士、庞大的对抗大夫卿家族的士和落魄贵族。

以及,源源不断地基层官吏。

这些秦国都没有。

可是,吴起知道胜绰等叛墨投靠了公子连。

胜绰的才能,吴起还是认可的。当年齐鲁交战,两人四战,吴起胜二平二,虽说一个弱鲁一是强齐,可吴起认为能和自己打平的人,已经相当难得。

况且……墨者的才能,可不只是野战对阵,甚至这只是守城中“上守出城决战”的一部分。

墨者的义,吴起觉得不可能成功,所以他可以不警惕那些没有叛义的墨者。

但是,胜绰这些人已经叛了墨者的义、叛了吴起看来无需警惕墨者原因的义……

秦国缺乏一群依附君王的游士去对抗旧贵。

秦国缺乏一个属于秦国的“西河学派”来培养基层官吏。

吴起知道,秦国现在什么都没有。

可万一有一天公子连入秦呢?

这部分叛墨入秦,就只能依附君王去对抗旧贵族,来获取权力。

这部分叛墨入秦,完全可以建起属于秦人自己的“西河学派”,去掉墨者的义,而又什伍、明令、尊法、同上的一个新的学派。

吴起担忧,秦人将来什么都会有。

他必须向魏侯进言两件事。

其一,继续派人去沛邑,求请学习墨者的那些利天下之物,甚至可以百金千金去聘用一些人。

其二,想办法解决秦人崛起的可能性。要么继续压制秦人,彻底让秦崩溃后再南下、东进;要么……放弃对公子连的幻想。

有些话,可以对间谍说,有些话则不能说,有些则是说了也无用。

西河的事、墨者的事、秦公子的事,吴起心中自有打算。

他说小才未必不如大才,并非随口一说,而是有自己的考虑。

他在西河算是制政者,所以他不需要墨翟、禽滑厘之类的“制政”者来西河。

这些人的确有大才,但是他们的才能大到可以制定政策而不只是执行政策,这就意味着除非与吴起对天下利益的看法一致,否则不可能说到一起去,更谈不上用他们。

吴起需要的是一批又一批基层官吏,不需要他们懂得天下、利益、本源等等这一切,只需要他们能够执行好定好的政策就行。

依样画葫芦……听起来似乎很简单,可真正需要这样的人手的时候,吴起深感这种人太少,这件事太难,绝非听起来这么简单。

吴起知道墨翟等人的才能,包括刚刚声名鹊起、雄文草帛新谷等事物传到魏地的适的才能,吴起都认可,而且相当认可。

但正是因为这些人太有才能了,有才能到对天下和利益有了自己的理解、并且形成了自己的一整套解释天下的理念,所以不能用、也用不了。

反倒是那些才能不算太多,但是可以遵守墨者纪律、能够执行好墨者规矩、学过一些文字的人,才是他最想要的。

魏国暂时不需要相与帅,需要的是吏与士。

对于在沛地的间谍焦禾传来的种种消息,吴起并不怀疑这些消息的真实性。

惊讶之后,他没有对墨者产生太大的警惕,却对逃亡在魏都生活的秦公子连有了警惕。

老聃曾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无论如何评价,单从能力来看,吴起无疑称得上是上士,因而他看得比常人更远一些。

他相信墨者在沛地做的那些事都是真的,相信稼穑之事可以做到那种地步,相信草帛书义的重要性,相信那些隐藏在数字内部的寻常人难以触摸到的治政之术的内涵……甚至相信关于所谓乐土的推论都是合理的。

但是,有什么用呢?

吴起认为,墨者对于天下的理解有错、对于人性的理解有错、对于权力根源的理解有错。

就像一匹快马,是伯乐看中的千里马,可明明应该往北,却偏偏向南疾驰。

即便比别的马都快,终究还是不可能达成目的的。

就像是墨者所谓的尚贤一样,这是极好的,但什么算是贤才呢?

就像是墨者所谓的上下同义一样,这是极好的,但同的这个义是什么呢?

在尚贤选拔官吏这件事上,吴起很认可焦禾传来的那些“关于草帛出现后尚贤之试行办法”的说法。

里面夹杂了不少墨者的言论,但只要去除掉那些言论,不但可以听甚至可以用。

草帛他已经在安邑见过。

那些简化之后标准的、任何一字都可拆分为八笔的字也已见过。

因为那些墨者已经依靠那些商铺、商人或是本地的墨者,将那些东西传播了过来。

一夜之间,安邑之士,各个念诵“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那几张传到这里的草帛,也印证了那些墨者宣讲的未来。

那些规规矩矩可以拆分成八种笔画的文字,也比原本的文字更为方便。

配合上墨者所说的将来如何尚贤、如何选拔人才的办法,完全可以想象出一个色彩缤纷而又有根基有细节的未来。

可吴起却觉得墨者太傻,傻到真的想要利天下。

可却忘了有个夫子叫仲尼,仲尼有个弟子叫子夏,子夏来到了西河,西河兴起了学派,学派经世致用也对天下有自己的理解,而且这个学派扎根已久,人才济济。

草帛墨者可以用、八笔字墨者可以用,但别人一样可以用。

一把剑,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关键在于谁握在手里。

子夏学派本就在西河扎根,如果能够求来墨者的草帛制作办法,采用墨者那种传授弟子徒众的方式,并无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