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将一些听到的传闻说出,终究他和墨者还有自己庶子那么一层关系,除了鲁阳公、阳城君之外,怕是楚国贵族中最为知晓这些事的人了。
熊当闻言大惊,连声问道:“此事当真?”
屈筚点头称是,熊当脸色骤变。
不得不说,按这些墨者所说,其实很有道理。
楚地不比中原,少有寒冬,蔬果四时皆有、鱼虾众多。饥馑而死人确实少。
可蔬果、鱼虾这些东西,只能保证人饿不死,而不能作为军粮军赋,更不可能让民用富足从而随军出战。
二十年前黄池一战,楚国的霸权被晋人遏制,如今晋国已经三分,六卿之乱正式结束,楚国想要争取霸权必须要对抗三晋。
这样的谷物传到三晋却不传到楚国,数年之后,三晋富足而楚国不变,攻守之势必异,甚至连保持均衡的能力都没有。
廪丘一战,三晋得齐尸三万、战车千乘,震惊天下。
而楚秦交好多年,魏之西河守吴起打的秦人毫无还手之力。
如果三晋的力量再增加、而楚国的力量不变,数十年后楚人只怕再难履及中原。
最开始听到屈筚说到三十六年前的豪杰尚在,熊当也只是略微惊异,想着可能需要动用更多的兵力,但终究宋是弱国,只要三晋不动他就有机会逼宋公臣服。
可等听到这个叫适的鞋匠从什么隐士那里弄来的这些东西时,熊当知道此事极大,必须解决。
前者最多不过可能是一场城濮之战,二十年后尚可再来一场两棠之役重获霸权;而后者则是屈巫臣授车战于吴、伍子胥授筑城术于吴!
熊当分得清,考虑片刻后道:“若此事为真,可约车百乘、金玉一车,求取此物。”
在场贵族俱惊,哪里想到楚王开口就是约车百乘的大礼、金玉一车的重聘。
或有人道:“王何故重此物?金玉一车换谷米稼穑,未曾闻也。”
熊当正色道:“此纯钧之剑也!昔年薛烛观纯钧,以为有市之乡三,骏马千匹,千户之都二且不可换!物与物岂能相同?你们亦有佩剑,可有人愿意以骏马千匹、千户之都相换?”
景之舒闻言道:“我只恐墨者知晓我等欲攻宋,指责我等不义。昔朱勾以五百里之封聘墨翟,墨翟以为不用义而不受。五百里封地而较金玉一车……只怕墨翟也不觉贵重以至可以售义。”
熊当大笑道:“我自不义!与万民何干?这些墨者若觉得我不义,大可以行专专诸刺僚事,血溅五步诛不义!难道我做不义之事,竟还要万千楚人承罪?墨者不迂,此事定可成。墨者又非宋人,屈筚之子不也是墨者吗?天下事、邦国事,他们分得清。”
这件三十六年前的事,熊当知道,许多在场的老臣也知道。
不是他们不知道,而是一开始并没有想这个问题。
因为这人不是贵族,也不是流连各国宫廷的人,习惯性地思维让这些人一时间没有想到这一支独立于各国之外的军事力量。
想到这位三十六年前靠一己之力退万乘之军的豪侠如今还健在,申公屈筚的话,也让在场的许多楚国贵族颜色微变。
宋国商丘本就是天下大城,极难攻取。一旦久攻不下,三晋救兵抵达,楚人气力衰弱,如何能胜?
楚国已经不再是庄王争霸时候的楚国了,经历了吴人灭国、白公作乱等事的楚国,看上去还强大,可实际上难以在野战中击败晋国。
宋、郑两国,夹在晋楚之间,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晋楚争霸波及的战乱,商丘城修建的坚固无比。
而且宋人多如他们的先人襄公一样,耿直,甚至有些楞,做起事情来毫不顾及后果,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当年楚王邀请郑伯与宋公田猎,左司马文无畏找宋公的茬,说田猎得自带取火工具,可是宋公没带,这明显是不给他这个左司马面子。当即拿荆条把给宋公驾车的警卫员抽打了一顿。
后来楚人让文无畏出使齐国,故意不通知宋国借路,文无畏出发前就知道自己死定了:宋人都楞,他们做事经常不计后果,当年自己羞辱过宋公,如今就算楚军势大,自己也非被这群二杆子杀了不可。相反郑国人就圆滑的多,能分析形势不会轻易做出不计后果的事。
果然,楚人明显就是找茬找借口出兵,可宋人还是抓住了文无畏说他没有借路就通过,直接在扬梁之堤上杀了,完全不顾及可能的后果。
楚王听到文无畏被杀的消息后,大喜过望,终于找到了一直没找到的借口,留下一个“奋袂而起”的成语,出兵围宋。
结果宋人发挥了楞的精神。
晋人被不久前的两棠之战吓得不敢出兵救援,宋人却还不投降,九个月的时间城内易子而食就是不降。
楚人又是封建动员兵,再围下去明年就要闹粮荒,结果最后还是没攻下。
因为有这样一个记忆,所以三十六年前墨子孤身入郢,靠着留在商丘的三百弟子与自己的口舌,说动楚人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屈筚说起墨翟尚在,在场诸人想到当年围宋事、想到墨翟与公输班斗法、想到二十年前黄池之战晋人的强盛……心有余悸。
没有墨翟的商丘,依旧能守一阵,可如果墨翟带着墨者们齐赴商丘,怎么可能攻得下商丘城?
有墨者在,不管是令尹、司马,以及各位县公,都不敢直接攻城,只能选择围而不打逼迫宋人投降的办法。
没法打。
公输班已逝,攻城需要精锐,可用谁的精锐私兵?谁也不愿意自己的精锐私兵死在以守城闻名的墨者手中。
后世《抱朴子》曾说:班、翟,皆机械之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