蹿上站台的小黄狗,先是浑身剧抖了一阵,遽尔伸出长舌,舔了舔脸,后腿儿一抬,撒了起来。
狗眼半眯,一脸惬意,在人来人往的栈桥上,旁若无人的享受撒尿的乐趣,颇有大将之风。
“是韩家嫂子吧?”
一伍人跨过不让路的小黄狗,与两个警卫旗的袍泽和小妇人打招呼。
“是。”妇人眼神同样发怯,双手攥着衣下摆摩擦,显是与陌生人说话,紧张。
“我们是‘韩湘什’的,我是伍长薛让。”
薛让说出了一个让小妇人脸色一紧的名字,“什长让我们来接您回家。”
“挺准啊。”
打前的一个警卫旗卫士就笑,细细打量了薛让五人一眼,“连我们什么时候到,都知道。”
“哪啊。”
薛让一听就笑了,“营里轮休,我们几个没事,估摸着韩家嫂子也就这几天到,就每天过来看看,第四天了。”
“韩湘能有你们几个弟兄,不枉军中一场。”警卫旗卫士闻声肃然起敬。
“有韩湘在前,我们什的弟兄才不枉军中待着。”
薛让几人都笑,轮流与见生的韩湘遗孀打了遍招呼,就把兴趣放在跟着妇人的半大小子,与筐里挑着的俩小不点了。
半大小子是韩倪氏的胞弟倪冲,姐弟俩跟着老母逃荒,被韩湘家收留,韩倪氏就做了韩家的童养媳。
待诞下韩进,韩用一对双胞胎兄弟,养至三岁,如今也才年方十九。
韩倪氏十九岁丧夫,其夫韩湘,北方军烈士。
“走吧,我们赶着牛车来的。”
同伍的士卒把筐里的俩小可怜抱了出来,薛让招呼韩倪氏与倪冲朝栈外走。
“用不着你们。”
挑着扁担的警卫旗卫士,筐里的娃一卸,就连筐带扁担的一起扔回了乌篷船上,同时朝船上的船夫扬声道,“把东西卸了,待会儿有人接收。”
说着,仰头用目光在江岸边左右扫视了一下,目光一定的同时,扭头对薛让一笑,抬臂朝栈桥外一指,“让韩家嫂子坐我们的车,比你牛车舒服。”
“嗯?”
薛让循着臂指方向望去,就见栈尾岸东的一株衰柳旁,一驾两马拉的厢式马车,正缓缓启动,车头的御者正一手轻抖缰绳,一手朝这边挥舞。
“你们马车来的也挺准啊。”
一旁抱着小韩进逗趣的士卒,看到了同样来接人的马车,神色微愣。
“你们来几天了?”薛让好奇。
警卫旗的卫士,轻瞥了薛让一眼,淡然道:“我们有信鸽。”
薛让:“……”
……
“五百二十钱。”
车把式畅快应声的同时,脸上又有几分不舍,“多养一两年,牛大了,最少能卖两千钱。”
“我这儿就有牛肉。”
一伍中的伍长,把斜挎的干粮袋一拉,伸手就抓了把肉条出来,一边递给赶车的把式与同伍的士卒,一边把一牛肉条塞自己嘴里了,嚼的一脸惬意。
“伍长,咱伙配发的肉干还没吃完呢?”
一旁同样咀嚼的腮帮子鼓鼓的兵卒,一拉嘴上咬着的肉条,诧异的问。
肉干,是只有行军与战时,才配发的干粮。
一入营,干粮袋都不挎了,哪来的肉干?
“我用饷钱让什长,帮我在士官俱乐部买的。”
伍长不以为意的一晃脑袋,边走边笑,“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定哪天就交代了,存钱何用?倒是军官俱乐部的酒,士官都不给买。我找里长帮我买,里长不搭理我,好像有限额。”
说着,又是昂然道,“我就不信我进不了军官俱乐部的门,咱里长在乡还没我能打呢,就是仗着先机拉了不少乡邻罢了,我就是被他拉来的。等仗打多了,我早晚超过他去,买个酒都不搭理我。”
“要是超不过去呢?”身旁的士卒问。
“那就做韩湘,身陨沙场,埋骨军岗,勒石燕歌,归藏武昌。”
小伍长昂声道,“我便是生入不了军官的门,死后也要让警卫旗为我站岗。”
闻“韩湘”一名,同伍人先是神色一黯,继而闻“勒石燕歌,归藏武昌”,又是精神一振。
武昌英灵殿之中,可有他们的地方。
前提,他们要像是韩湘一样,战死沙场。
一行人聊着天,沿着土路一路朝西晃,空气中慢慢出现了一股淡淡的泥腥,耳畔是哗哗的声响。
举目望去,黄土绿苔河沿的道道衰柳外,一条大江,横波于三道长栈之上。
直角竖跨江中的三道长栈旁,六条栈线皆有吃水深的大船靠泊。
一艘渔阳水军的冒突与三艘走舸,此时就停在西,中两个栈桥旁,一袋袋的粮秣,麻包,不停的沿着连接栈桥与船舷的踏板,被摩肩擦踵的一队队挑夫,苦力,蚂蚁搬家的从战船上卸下。
栈尾江岸边,水打浅堤残荷蒲江,一溜傍水的遮阳棚前,时不时几声梆子响,与唤人叫号之声。
等候在棚前,蹲在树荫下的一堆堆苦力,闻唤近棚者起,远棚者移。新船一到,领了新活,新筹牌的苦力,脸上看不出多少苦色,倒是多洋溢着欢喜的笑容。
三人一组,一码货,一上肩,一扛活,相互配合。四包一筹,十筹一升栗,百筹一石粮。
一个上下午都来排号扛活的苦力,一天就能挣一石粮。
这个酬劳莫说种地,比北方军的军饷还要高。
“江栈这边的流氓真不少。”
伍长放眼看了看棚前一个个做短打,腰挂直刀短剑的汉子,笑了起来。
“是啊,比军内的流氓都多。”
一伍兵卒皆笑,浑然不在意。
没有流氓的码头,还叫码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