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六章

等到他们来到这条街道上最繁华的书铺时,温凉一行人停留了下来。满人对姑娘家的限制比较少,书铺内也偶尔能看到几位旗人家的姑奶奶,但如温凉直接走进来仍是少数,书铺掌柜下意识多看了几眼,心里啧啧称奇。

温凉却不在意,径直地在书铺内拐来拐去,像是对这里面的情况相当清楚,很快便来到最里面的一处阴暗的角落,这里便是他所想要找到的那些农学的书籍所在的地方。

自从明清两朝约定了科举的范围,并有了所谓的八股文由来后,如今看杂书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即使是这么大间的书店,关于农学的书也仅仅只有这么一个书柜,上面也几乎没有摆满,只有十几本相关的书籍。

他随意地掀开一本书翻开了几页,然后放到一边,翻开第二本继续看,如此往复,温凉很快便翻到了最后一册书。

角落里有一小童正好也守在边角上看书,眼见着温凉如此不爱惜书本,小童便不乐意了,他脆生生说道,“姑娘,你很容易让书散架的,对书本要轻拿轻放。”

温凉看了他一眼,被面纱遮盖住的样貌看不清楚,但是那双眼睛平静无波,让小童有点害怕。温凉发现小童的瑟缩,主动移开视线,弯腰抱起这一沓书籍,“我打算都买下来,这样可以吗?”

小童有点愣愣,“可、可以。”他很快回过神来,小脸发红,嗫嚅道,“就算买了,也要爱惜的。”声音倒是小小的,失去了先前的理直气壮。

温凉从他身边擦身而过,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铜雀去结账了。等他离开多时后,小童才发现,他的衣服兜里面放着几片金叶子。小童高兴地取着金片子跑到后院去,在破陋的屋子中找到了自家门,扑进去高兴地举着这枚金叶子,“娘,你看,我兜里出现了金叶子!好多好多,娘可以治病啦!”

简陋床板上的女人拼命咳嗽,询问了整个过程后,心里不住感念,又哭又笑,“不,是我儿终于能读书了。”

……

“格格为什么让奴婢给那个小童送金叶子?”铜雀不太理解,看着温凉希望他能够解惑。

温凉刚回来,太久没出去走动有点发虚,心里正在盘算着或许需要好好练练身骨了。听到铜雀的问话,淡淡地摇头,“小童伸手指责我的时候,中指侧边的指腹带着薄茧,在那个地方那是勤于练字才会出现。书铺来往的人很多,店家明明看到了那个小童在角落里看书不买,还有跑堂和他说话,却没人驱逐他,证明这小童应该是长时间在此,或许因为好学被老板特地允许留下来的。语言直率,直言不讳,衣裳破旧却干净,也是难得的好料子,小童该是家道中落之人,许是幼子备受宠爱。身上带着药味,袖口衣摆有药渍,该是亲自伺候患病长辈。既然好学又刻苦,孝顺又乖巧,随手而为也不是难事。”

他让铜雀去做,只是因为他不合适。

温凉并不擅武,而铜雀虽然从来不曾在他眼前显示,他却知道铜雀是身怀武艺。温凉此前曾经警告过铜雀要把她退回去,实际上他知道这是做不到的。

铜雀的存在既是保护,某种程度也是监视,除非有新人来。

铜雀小姑娘听得一愣一愣的,琢磨了半晌后小心翼翼地看着温凉,“格格该不会打算去做什劳子捕快吧,这可决计不是什么好差事。”那架势要是现在温凉有这样的趋势,哪怕是一盆冷水浇下来能让温凉改变主意,铜雀也肯定会去做的。

“自然不会,只是随意观察了一下。”温凉随口说道,坐在书桌后面整理书籍,“且不说其他,我让你做的事情做完了吗?”刚才温凉着铜雀去苏培盛那处询问上次前院有人闯入的事情。

“格格,派去苏公公那边的人说,那个丫鬟已经被惩罚,福晋也三令五申不得再出现这样的事情,一直至今没出现问题。”铜雀虽只是个小丫头,某种程度也和苏培盛一样忙碌了,毕竟温凉身边只有她。

“所以便是福晋了。”温凉没停下动作,随口接了一句话,然后便沉浸在新搬来的书籍中区,徒留下铜雀一脸愕然。

咦,怎么回事,这眨眼间怎么又和福晋扯上关系了?和格格起争执的不是李侧福晋?铜雀急得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恨不得直接钻到温凉的心中去,把他刚才想到的念到的东西全部挖出来狠狠看过才算了事。

很快,李氏和温凉出府的消息便分别地送到了两个人的面前来,不同的是乌拉那拉氏听着回报淡然一笑,胤禛则是疑惑了片刻,温凉虽然喜欢男扮女装,却从来不在大事上开玩笑,但凡需要出府的时候,他从来都是穿着男装从侧门离开,这一次事怎么回事?

胤禛虽心情不好,但还是会处理事务。至于为何会注意到他麾下某个幕僚的一个不同寻常的举动,实则是因为温凉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了。他对温凉的胆量和谋略也深有所感,既然能收获一个这么有见底的幕僚,他的小小癖好,胤禛也自然能够接纳。只是这段时间来,温凉表现出来的想法学识更加令胤禛惊喜。

这一点点印象叠加起来,才让胤禛一眼便在繁杂的讯息中注意到了这个人。

胤禛沉吟片刻,招来苏培盛,“去查查今日温凉出去作甚,不是怀疑,不必特别处理。”苏培盛点头,心里却为着后面那句解释诧异。贝勒爷吩咐做事,什么时候曾对人解释过了?

苏培盛去做事,胤禛很是放心,不多时,一份薄薄的文书便被放到胤禛案头了。他刚刚掀开来看,便听闻后院起火、妻妾闹得不可开的消息。

窗外传来轻微的敲动声,温凉有些许疑惑,随后便立刻知道,他床头站着人!应该说,从他睡下后,他床头便一直站着个人!只是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根本毫无所觉!

温凉的手脚登时变得冰凉,这不是他心生惶恐,而是身体自然的应激反应,在确定真的有人后,温凉的呼吸声也没有变得急促,甚至心跳声还平稳地跳动着。

被褥被掀开了,有一只冰凉的手慢慢地摸了摸温凉的脖颈,那股子湿冷的感觉让温凉背后寒毛乍起,他强大的意志力让身体呼吸都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顺着那冰凉的温度瑟缩了下,又滚回被褥里面去。

自然的动作没有引起那人的怀疑,他悄声无息地走到屋外去,直到那人开口的时候,温凉才知道他,不,是她已经走出去了,“他一直在睡,没有动静,脉搏正常,没有问题。”声音轻之又轻,只是在这寂静的清晨,在这个廖无人烟的院子里是如此清晰。

“就算是没问题也不成了,昨夜上头的人发话,直到我们离开前都不能让他走。”

“可是我们控制不了他吧,看起来是个秀才。”

“秀才最好控制,武仁那家伙明明说他半月后才回来,结果偏偏在我们离开前回来了,真是在跟我们作对!若是安分便留他一条小命,若是不安分了,自然是……”随着示威地咔嚓声,两人边说话边离开了。

温凉自然地又翻了个身,摸了摸腰间的信号弹,给它换了个更隐蔽的位置,转眼间便睡着了。

苦苦等待着信号的监视探子丝毫不知道,他们的等待对象正心安理得地梦周公。

……

温凉的计策很简单,便是他混做他之前假扮的身份进入宅院,只要他能靠近院子,不可能探不出东西来。之后只要他靠近外墙,胤禛手底下有的是人潜入这条巷子救他。

之前温凉便知道,他不过是偶然撞见了这条最要命的线索,但不代表胤禛手下都是废人。拿着这块最后的拼图,他们迅速把整块地图都拼凑起来,动作甚至温凉还快。

温凉这个关键人物又愿意亲身试险,这自然再好不过。

犹豫的人反倒是胤禛,虽然他只是犹豫了一瞬,但对胤禛这一旦决定便不可动摇的性子来看,即便是一瞬间,他也是在担心着温凉的安全。

他本想压阵,然温凉劝阻了他,“贝勒爷,您手下的人难道你还能不放心吗?只是唯有一点,您虽从头至尾都不曾泄露风声,但不代表你在逮捕关头可以不告知皇上。若是你在外地也便罢了,如今在天子脚下,若您不能提早做好准备告诉皇上,有得是人落井下石。”

温凉所说的不错,这世上这般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很多人想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落井下石。做了好事不一定会被人赞扬,做了坏事指不定被人歌颂,若是在这最后关头翻车,那可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胤禛心中本便有这样的想法,如此借由温凉口中道来更是顺理成章,“我会进京求见皇阿玛,届时我手下的所有人都会凭着你的指示行动,只要你扯开信号弹,巷子外的人便会直接翻进去救人和抓人。但时间期限是那天子时前,信号弹一开,如果你不能及时把人一网打尽,接下来的事爷也拖延不得了。”

此为防盗章温凉估算,他们约莫在午夜前便会开始转移,毕竟人数众多少说也有数百人,这样的人不可能全部直接从城门出去。毕竟他们在京城行动,肯定会有人过于放肆被人盯上,这部分要出去便是从地道出去的。

而另外一部分如同说书先生这些便会从城门光明正大的离开。

地道的人好估计,温凉估算着也大概是百人以内,再多便不好控制时间。他们分散各处从地道到此集中,然后再从此离开。

至于为什么不能从各个地方直接挖地道通往城外,其一他们没有那么多人手,其二,六面胡同下面本身曾是条暗河,在暗河消失后,内里的痕迹还是在的,轻而易举便能顺着这痕迹挖出城去,所以只能在此集合。

而这点,是温凉在书楼里翻找了半天后才找到的古籍里面发现的,他隐约记得曾经拿过本古籍回去钻研,凭着记忆把古籍找回来后,温凉就着这数千年的建筑变化一点点推算着,最后确定,在六面胡同下面的确有条这样的渠道。

简而言之,在温凉发现瘦小男人开始频繁地注意到腰带时,他的手已经悄悄摸到了后面的石块。

这是他昨夜为了堵住漏风口而放着的石头,显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起这件事情。

除了温凉。

夜色渐凉,在瘦小男人迅速弯下腰的时候,躺着的温凉举着石头狠狠地砸了下来,顿时把人砸得头昏眼花直接躺平。温凉下床摸了摸他的鼻息处,确定人还活着后,扯着他的腰带把人三两下手绑在身后,脚用他的衣服缠绕起来。

平时锻炼身体的时间没白花,即便温凉饿了一整天,他站起来的时候仍旧头不晕眼不花,比起大半年前来真的是好多了。他几步走到门外,连确认隔壁主屋是否有人在的时间都没有,直接跑到院中贴住外墙,从出门便捏在手上的信号弹用力往天上一甩,炸开了五颜六色的花朵。

本应无人的主屋内有破空声起,温凉来不及避开,只能险之又险地往旁侧了侧身,一支箭矢擦着他的胳膊狠狠地射中了墙壁。炸开的疼痛感让温凉头皮发麻,他的脸色却丝毫未变,紧紧地看着屋内的人——该是那个站在他床头的女孩。

正待她射出第二支箭矢时,有几人翻过墙壁直接挡在了温凉面前,另一直箭矢破空而来,却不是对着温凉。

屋内的人正中胸口倒下了。

那几个人护着温凉从屋内退出来,迅速地避让到了巷子口,那处正有人举着燃烧的火把,还有等待的后援。温凉的伤势虽然疼痛,实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看了两眼后便没再关注。

这地道定然窄小,在里面难以作战。温凉寻那古籍便是为了推算出暗河的痕迹,从而根据如今的地貌找出地道所在地。此时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已经有人挖断了地道,直接从那侧攻入,两相夹击下,人根本跑不了!

两刻钟后。

街道上,九门提督的人马正在来回奔跑着,温凉都能够听到那急切的敲锣声以及严肃的气氛,这能威慑住任何一个打算乘机偷跑的人,骇得他们只能躲在远处。

只要今夜这暗地的人能捉到,那些打算明日离开的人,定然也能捉到。

局势已定!

温凉有点疲倦地合了合眼,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身体不舒服,还是看着眼前这喊打喊杀的场面有点倦怠。当他察觉到周围的气氛不大对劲,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胤禛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来。

他看着胤禛的视线从他的眉眼转移到他的脸上,又落到他胳膊还未上药的胳膊上,“疼吗?”

温凉懒懒地摇头,“没感觉了,爷怎么会过来?”

胤禛道,“如此大事,我怎会不过来?”不论如何,这一遭他算是及时赶上了。

……

胤禛是随着胤礽一同出宫的。

白莲教这般功劳可大可小,胤禛不是非得拉上胤礽一起行事。然而自从大半个月前他庄子上的作物取得康熙欢心后,一时之间连太子说话的口气都有些许微妙起来,似是在介怀他不曾主动提起这事。

胤禛知道胤礽目前只是些许介意,若是再爆出白莲教的事情,不禁康熙这边无法交代,就连太子这边也会惹来怀疑。

惹来怀疑他却是不怕的,然有着太子一同,皇阿玛那边才可顺利进行。

果不其然,胤禛找到宿在宫外的太子,同他如此如此说过一般后,两人一同入宫的时候,大半的功劳便压在了太子身上。

胤礽自也是说得头头是道,同时不忘圆谎,顺带也把发现此事的胤禛给摘了出来。康熙一听,顺理成章认为是胤禛发现此事,后又是太子接手,在确认了证据后勃然大怒,迅速让九门提督带人上街,御前侍卫随同太子胤禛前往,免得事有不及让人逃走。

胤禛赶来的时候,事情已然走到末尾,他派来的人虽多,但都是面上的人,暗地的人手一个都没有曝光。

在他们率领御前侍卫赶赴时,趁着混乱的时候,有一批人已经先行离开,余下的人手看起来便很是不足,的确有种事发突然赶来的模样,胤礽自然接手过这里的事情,胤禛倒变成了作陪。

然这样的心理准备,胤禛早就有了。凡事预则立,不易则废。若是从开头便设想好了结果,现在一步步走来也不觉有动摇。

“贝勒爷不该过来的。”温凉披着刚才有人给他盖上的外衫,深夜微凉,他躲在暗处,看到他的人也少。

现在胤禛走了过来,却是给他吸引了不少关注,连太子都往这边看了几眼。

虽然信号弹是他炸开的,然知道此事的人只有胤禛,他麾下的人只知要救走一个靠在墙边的书生。

那个亲眼看见他丢信号弹的人在那么近的距离中箭,且又是重箭,活不下来的。侧屋那个昏倒了的也知道不多,这便无人知晓他在内里的作用。

即便胤禛的手下能猜出一二,可能被派来这里的,哪个不是胤禛信任之人,如此便无事了。

“无碍。”胤禛清冽的声线响起,带着平和的温度。

刚刚要命的差事被张起麟推给了个小内侍去做了,里面的气压低沉得小內侍出来就直接软倒在地。但这两个黑心肝在确定警报解除后,又伸直了腰板各自做事去了。至于刚才趟雷的家伙,那是谁?

等苏培盛奉着两盏茶回到外书房的时候,温凉刚好看完了书信上的内容,这封书信上正是胤禛的暗探截留下来的信件,在誊写了一份后又把原先的真信原路放回,这份誊抄的书信被呈现在了胤禛的桌案上。

里面正是索额图与太子胤礽在康熙三十八年来往的书信,信中提及到的内容恰好是这几年关于朝政大局的事情,内里索额图还隐约提及到皇位之事,若是曝光出去引起了朝廷动荡,皇上震怒,这太子之位难保,更莫说谁也不知康熙的心意。

“你以为如何?”胤禛询问道,他并不只叫了温凉一人,只是他突然想先听听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