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回 论金钱至亲成陌路

薛蝌这次带回来的消息是上面已经准了薛蟠的人命官司可以以三万两银子了结死罪,他打听真了之后,便星夜返回来筹钱。宝钗是最了解薛家的家底的,她知道家里已经精穷了——所有的买卖铺面和房产地土全部折变了给哥哥疏通,如今只剩下家中细软,尚还能值几个钱,原以为可以留着给母亲养老,如今看来只得先救哥哥的性命,过日子的事情只能容后再议。薛姨妈也说:“总是倾家荡产也要救了蟠儿的性命,家里面吃饭的银子总还是有的。”

然而两个女儿出嫁,再加上历年来薛蟠在狱中的花费,薛姨妈已经不剩多少值钱的头面衣服了。宝钗与母亲打点了半夜,只凑出来五千两银子,薛姨妈不由得又哭起来:“可怜我的蟠儿呀,其实媳妇的嫁妆便有三五万银子,只是她竟不肯拿出来救自己的男人……”

宝钗只得含泪劝慰母亲,一边将收拾出来的细软交给薛蝌出去变卖,一边答应母亲自己去想办法凑齐剩下的银子。薛姨妈虽知道此事过于难为宝钗,然而救子心切,也就只有殷殷嘱托了。

待到宝钗回到这边来,夜已经深了,然而王夫人那边的彩云还等着宝钗,说太太关切着薛家大爷的事,让二奶奶回家来就过去,宝钗忙来见王夫人。宝钗将薛蟠官司的转机告诉了王夫人,可是说到赎罪的银子,王夫人便没了话儿。末了也只是连声叹息,宝钗知道王夫人手中一向散漫,再加上贾府她如今管家,也实在是知道内囊都尽了,只有贾母手中还有些陈年的积蓄,但那是无论如何不肯拿出来的——她也无法开口讨要。

王夫人拭泪叹道:“想想如今用过咱们的亲戚,都已经穷了,没有用过咱们的,谁肯帮忙?只有……”她便迟疑起来,宝钗却知道她想到了黛玉,如今黛玉是贾府唯一手中有上万现银的人,然而她与王夫人一样,觉得这话是说不出口的,这与那送粥米的鸡蛋不同,明知宝黛二人情愫,却横刀夺爱,如今如何好去求她?然而不求,难道看着哥哥陷入囹圄不可自拔吗?

宝钗辞了王夫人回来,在房中翻来覆去,一夜无眠。第二日一早方才朦胧睡去,却听到院子里有人小声说话。原来是管家媳妇张材家的过来回事,说梨香院那边已经派人送过来两千个鸡蛋了,太太催着快些送去杨提督家里去,迟了不恭。莺儿正小声说她:“你忙什么?二奶奶昨儿三更天才睡,这会儿子刚刚歇会儿,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也往后搁搁。”那张材家的还要辩驳,宝钗已经轻咳了一声起身了,唤莺儿进去,忙忙梳洗了,安排人手将送粥米的礼物打点妥当,亲自带人过来给王夫人过目,王夫人便吩咐给杨提督家送去了。

待了了这桩心事,宝钗便亲往梨香院来道谢。还没到门口,便见雪雁领着四个粗使的媳妇抬着两个细箩编的筐子往这边来,见宝钗过来,雪雁连忙请安,又笑道:“宝二奶奶来得倒巧,我们奶奶正吩咐给送东西呢?”她说着掀开箩筐的盖子,见稻草里摆着翠绿的青瓜和嫣紫的扁豆荚,立冬已经半个多月,这个时令居然有如此鲜嫩的菜蔬,倒也惹人垂涎。

宝钗笑道:“这就是所谓洞子货吧?听说很是难得,也只宫里头时有进贡,是林大人那边送来的吧?想必不多,怎么还要分呢?”雪雁笑道:“这个不是舅老爷家送来的,我们少奶奶还送了好些给舅太太呢。这是城外的庄子里新进的,今早跟鸡蛋一起送来,我们奶奶觉得新鲜,又说这种不符节令的东西不可多用,便吩咐分给亲戚家。”宝钗点头,让她自去送给邢夫人和贾母那边,自己便走进梨香院。

梨香院里,罗幕低垂,暖香细细,黛玉正从里屋出来,紫鹃捧着手巾正伺候她盥手,见宝钗来,黛玉笑道:“宝姐姐来得倒巧,我好久不写字,都生疏了,姐姐帮我评点。”宝钗虽无这种闲情逸趣,也只得随和着进里屋来看,只见壁上悬挂着才写的一副对联:水底月为天上月,眼中人是面前人。

宝钗盯着那字,沉吟良久,才缓缓笑道:“好,字好,联语好,意思更好。妹妹如今也算是大彻大悟了。”黛玉笑笑:“知我者,唯有姐姐。如今我也是明白世间事难得圆满,不宠无惊过一生便是最好的结局。”

宝钗道:“妹妹是个通达的人,若是宝玉能够想通这个,那就……”她猛然截住了话头,黛玉却已知其意,然而她虽多少知道些宝钗如今的处境和宝玉的自暴自弃,却是没有法子,也断不可置喙的,于是便款款地请宝钗到暖阁里吃茶说话。

青芷这次捧出来的却是苏州的名产碧螺春,配的茶食是松子梅花糕。宝钗心中难受,便用谈笑来竭力掩饰:“方才来时,看到雪雁给老太太和大太太那边送了些新鲜的青瓜和扁豆,很是稀罕。想来这洞子货是宫里面出来的吧?”

黛玉便笑道:“汉书里面就提到冬日可以火迫而生早蔬,其法言之不详,到了前朝才由宫中御膳房的供奉,不惜工本培植出来,以供御膳,世人都觉得金贵。谁想从甄家来的那个管家包勇却是会弄这些个玩意儿。说来也不难,他在庄子里找那背风处的菜园子,一溜儿用木架搭成暖室,后面土墙,顶子用高粱秸秆搭成,抹上黄泥,前高后低,后墙下面通火道,用炭火的热力逼迫花木出叶开花结实,原是不合时令的东西,不过图个新鲜,谁家里常吃它呢——不过利息倒是极高的,上次来说青瓜是论根卖的,一亩地不到的暖棚菜,一冬有上千的利息呢。”

宝钗叹道:“这样有本事的人,老爷偏偏不喜欢,原还想着退回给甄家呢,倒是琮弟慧眼识人,可算是捡到了宝。我如今只是担忧——这样偌大的家族,一个个只是安富尊荣,再无半个来筹划经营,坐吃山空,长此以往,如何了得?”

黛玉低头细思道:“姐姐说的何尝不是?然而姐姐刚刚接手家务事,其中烦难自是知道,有些陈规陋习只可徐徐图之,也不可以一蹴而就的——那些管家娘子们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宝钗听她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不由得垂泪道:“何曾不是?但凡是触动些微的利益,便有人编排出无穷的闲话来,明里暗里的只说我把这份家私都搬运回了娘家,真正让人笑不得,气不得——凤丫头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

黛玉笑道:“这话听着耳熟,探丫头不是也常这么说的?”宝钗叹道:“这府里也只她一个还可以帮我一把,只是最近也不断有官媒来相看,眼见要定下亲事了——我又失了一个膀臂。”黛玉也关心着探春,连忙问道:“我不大去那边,竟不知道探丫头要定亲了,怎么也没听见老太太提起?”

宝钗连忙摆手道:“是我嘴快,妹妹千万别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太太还是想着跟北静王府结亲呢。”

黛玉便变了脸:“太太好失于计较,堂堂公府千金,贵妃之妹,竟给人做小?”

宝钗垂下眼眸,轻声说道:“太太的意思是,虽是偏房,王府不比寻常人家,还是有体面的,北静王妃身子不牢也非止一日了,三妹妹一向果决明断,过去自然可以襄助王妃管家,日后兴许能再进一步,也顺理成章,在内可以助力贵妃,在外也可助力宝玉……”

黛玉心中不快,为探春惋惜不置,然而她也知道,以探春的心气倒是极有可能答应下来这桩不体面却有未来无限可能的婚事——除此之外,以她庶出的身份,是很难嫁入高门的。

宝钗也觉得心里发堵,然而她是不能编排王夫人的不是的,何况她原本是满腹的心事,便转移了话题,说起了自己哥哥的官司。黛玉心里还想着探春之事,只漫漫应着,倒是当宝钗提起嫂子金桂的霸道泼辣时,关切着香菱的好歹,才多问了几句,至于薛蟠,却是半句也未曾提及,宝钗心中翻腾了几次,欲待要开口借钱,终究没有说出口,眼见着日光西斜,贾琮就要从衙门回来了,宝钗才告辞离去。

回去的路上,宝钗柔肠百结,思来想去,这满府的亲眷里面,若说手里还有个三五万现银的人除了黛玉,却还有一个,论起亲戚,更该帮忙,也比黛玉更好开口些——这样想着,就到了王熙凤所住的院子外面。

却说熙凤自从交出管家之权,仗着老太太疼爱,并没有搬回到大房那边去看邢夫人的脸色,反而还是住在原来的院子里,没有了管家的繁琐诸事,只管每日在贾母面前承欢,闲暇时自己保养身体,日子过得反而比先惬意了些——只是贾琏越发不着家了,这对夫妇只是名存实亡——可见世间不如意事十常□□。

宝钗原是常来常往的,恰好贾琏不在家,平儿便连忙接出来,将宝钗请进熙凤的上房。宝钗进了暖阁,见王熙凤打扮得粉光脂艳地坐在炕上,丰儿在旁边正伺候着喝药呢,墙角的落地八棱粉彩瓶里,插着一枝盘虬卧龙般的腊梅,花香和药香混合成一股奇特的味道。

宝钗顿了顿,笑道:“凤姐姐可大安了?”那熙凤已经言笑晏晏地起身让座,又嗔着丫鬟们换了好茶来,方对宝钗道:“这两日好些了,原想着去给姨妈请安的,偏偏老太太身子不舒坦,懒怠出门,还嫌冷清,天天拘了我去解闷,妹妹在姨妈面前给我赔罪吧。”

宝钗忙笑称不敢,说了一会儿子闲话,宝钗便吞吞吐吐地说出了想要借钱救哥哥出狱的事来,熙凤蹙着眉说道:“妹妹看我当家这几年,外面是风风光光,谁知道是黄柏木做罄锤子,外头体面里面苦,背地里不知道赔进去了多少私房钱,单单是我的陪嫁便哪个月都要当掉几件贴补家用,才过得下去日子。幸而太太如今让妹妹管家,否则我真是赔尽了,还落得人抱怨——我和你琏二哥哥如今就指望着每月那二十几两银子过日子,哪里有富余?”

宝钗听她推得干净,还隐隐有站干岸看河涨的意思,心下气苦,再也无心虚与委蛇,便告辞出来,才到荣庆堂这边,便有几个管家婆子过来回事,宝钗一一打发了。只觉走了一天,浑身困倦,满心忧愁,正要回房去歇歇,偏偏鸳鸯走过来给宝钗行礼后淡淡笑道:“我来请宝二奶奶的示下,今冬老太太这边的银霜炭总是欠着额数,虽说将将够使,难免让人悬心,万一哪天供应不及,冻坏了老太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是不是请二奶奶吩咐炭库上,还是像以前那样总关了来,不够时再去要,使不了到来年开春便还回去?”

宝钗知道鸳鸯不甚喜欢自己,且为着自己削减了府里的各项开支,尤其是贾母这边的开支,而心存不满,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只得解释道:“鸳鸯姐姐有所不知,今冬黑山庄那边的年货还没有送进京来,所以库里的银霜炭还是去年剩的,为的是外面买的不均净,总有黑烟熏人,所以太太吩咐,先各房里可着用度分派,待黑山庄的年货到了,头一份自然先送老太太的。”

这里打发走了鸳鸯,那边却看到自己房里的碧痕跑过来说道:“二奶奶快回家去看看吧,袭人的哥哥嫂子来了,说是要把袭人接回家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