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贾琮与黛玉的婚事便在眉睫了。纳征、纳采、问名、纳吉、请期等等,六礼过了五,只剩亲迎。因为婚礼当天上午要过新娘的嫁妆,这一日,林婶娘便亲到贾府来与贾母商量。贾母自然知道林家如今大富,黛玉的嫁妆必定丰厚,然而宝钗刚刚嫁过来,满打满算的连脸盆手巾都算上了,才过了六十抬嫁妆,黛玉若是铺出十里红妆,未免太下二房的脸面。所谓家和万事兴,这正是林婶娘今日过府商议的用意。
贾母心中感念,面上自然是说不出来的,只与林婶娘客套了一番,于是两家商定黛玉的嫁妆也是六十抬。旁边陪坐的邢夫人心里急得猫抓一般,恨不能插嘴说不必管宝玉的亲事是怎么办的,各家管各家的事儿,贾母警告地看她一眼,她才勉强按捺住了,心中依旧着急,生怕嫁妆少了,吃亏不说,还落得贾赦的埋怨。
等林婶娘去了,贾母这里便说她:“你也是当家主母多少年了,眼皮子还是这么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林家来商量削减黛玉的嫁妆,为的是顾全贾家的脸面,并不是为着省钱省事——虽台数少了,内里是半点儿少不得的,这点儿子道理都不懂得,你真是白白活了这么些岁数。”
贾母这里生气,邢夫人便不敢言声,心里到底是惴惴不安的,直到婚礼的第二天上午,新妇拜见家人时,照例清点嫁妆时,邢夫人的一颗心才放到了肚子里。这一日的气氛却不像宝玉和宝钗成亲那天那么诡异,所有的女眷全都聚在贾母房里,就连已经出嫁的湘云和宝琴都来了,大家欢欢喜喜的,黛玉只含羞带笑地坐在贾母身边,不多言语,有些日子不见,黛玉越发标致了,同为新妇,宝钗反而显得沉郁了好些。宝玉因为已经成亲,此时便不能再在女眷中厮混,只在外面男客中坐席。
这里众人说说笑笑,那边厢司仪娘子高声报出黛玉的嫁妆单子,其中珍贵罕见之物比比皆是,不可胜记,这里仅仅录其名录,计有:
赤金首饰一百二十件,珠宝俱全;白金首饰一百二十件,珠宝俱全;珍珠首饰一百二十套。各色玉饰玩器共一千两百件;各色钟表三十六件。
金盘碗匙全套共三十六套,银盘碗匙全套共三十六套,金酒器三十六套,银酒器三十六套,茶具十二套,古瓷共三十六件。
黑狐皮十八张,白狐皮十八张,红狐皮十八张,貂皮十八张,猞猁皮十八张,各色上等皮裘共一百八十张,虎皮十二张,梅鹿皮十二张,各色绸缎纱绫绢布共三百六十卷,四季皮棉夹单衣共三百六十套。
全套紫檀木家具,全套花梨木家具,一张沉香木雕刻的拔步床,各色陈设绣品共一百二十件,俱出自苏绣名家之手。
二十两足赤金元宝共三百六十锭,二十两足纹银元宝共三百六十锭,一两金锞一千二百个,一两银锞一千二百个,清钱八千吊。
关外农庄一处,占地三千亩;京郊温泉庄子一处,占地一百亩,京城洋货行、南货店、绸缎行、银楼各一铺;苏州郊外的茶园、桑园和橘山各一处。
仆妇共十二家,丫鬟八个。
这样一笔嫁妆饶是在座诸女眷都是见过世面的,也都听呆了——即使黛玉母亲当年风光大嫁,十里红妆,可也比不得这一份不显山不露水的家当富贵。邢夫人只听得心花怒放,王夫人却是呆若木鸡,她头一次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懊悔——倘若没有贵妃赐婚之事,这偌大的家产就是她的宝玉的了,这时她看向端坐静默的宝钗,突然从心底生出一丝懊悔来。
贾母心中却是欢喜得很,她拉着黛玉的手仔细端详,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凤姐不免凑趣道:“老祖宗,见天地念叨想念,这下子您的心头肉可长长久久在咱家了。”众人一起凑趣,贾母笑得合不拢嘴。
贾琮因为是新郎官,便破例在内眷中厮混着,隐隐有替代了宝玉的意思,别人并不知觉,那袭人心中却是不无怅惘,她如今也正正经经地开了脸被宝玉收了房,此时便是少妇的打扮,站在宝钗身后服侍,只是近年来宝玉待她总是淡淡的,倒是宝钗拿她当做心腹,她也便一门心思忠心赤胆地跟了宝钗。此时她冷眼看黛玉,一身的红妆,与往日的素淡装扮不同,越发标致,恍若神仙妃子,她心中便暗暗为宝钗担忧:“想来我们的那位的心事全在这林姑娘的身上的,原指望着林姑娘回了林家,总是要嫁出去的,没成想又嫁到贾家来,成了琮三奶奶,这每日相见,可怎么是好?让宝玉如何能断了那份痴心呢?”
宝钗心中未尝不曾感慨,只是她是心下明白之人,众人的心思自然没有能瞒得过她的,她心中虽苦,却是能自我宽慰,也不很把宝玉放在心上,当下里不管众人如何奉承夸赞黛玉,她只微微笑着,恬然自安,毫无窘态,与王夫人的神情迥乎不同,让贾母等人倒是高看她一眼。贾母本不腻烦她,见她如此,反而为她与宝玉惋惜,每每众人言语间冷淡讥讽着她,贾母总要回护着些。
那黛玉是另一个明白人,自然也知众人之意,她如今是与宝玉断绝了情意,虽知宝玉有些痴意,然而为着众人的体面,她是断乎不肯与宝玉再有半分牵扯,因此新婚之后,便安生住在梨香院,闲来无事,随着自己的心意改换陈设,收拾妥帖,与贾琮是斯抬斯敬,床第之事虽有,却不繁,只淡然处之,贾琮也不敢十分扰攘着她。梨香院的一应仆妇俱是黛玉带来的,只贾琮身边原有的两个丫鬟跟了过来,那夏荷已经打发出去配了小厮,蔡嬷嬷也开恩放出去养老了,锦儿和香儿是黛玉原本就熟悉的,自然不敢闹妖,只服服帖帖地听从紫鹃的摆布,兢兢业业地服侍新奶奶,梨香院中倒也安静。
这一日贾琮轮值之后休沐在家,便倚着兰窗闲看御制的《松赋》,黛玉到贾母上房请安去了,房中的丫鬟大多跟去,透过纱窗向外望去,院中庭院清寂,只落叶在日光中轻舞,贾琮回转头来见壁上悬着一副对联,是赵孟頫的墨迹,写的却是:蝴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出。便自己起来将联对取下,又开了箱子,找出一副旧年沈大学士送给自己的联对,亲自站到椅子上挂到墙上。
正忙着,却见黛玉裹着玉色哆罗呢的鹤氅站在门口微笑着看他,便跳下椅来,解释道:“我看那原来是联语是春末的景致,字虽好,与节令不符,所以换上了这幅,你看可好?”
黛玉便笑道:“不用你说,我也要换下来的——那原是为着昨日三妹妹过来吃茶,为着那是她送的贺礼,才挂出来的——偏偏早起就忘了。”一边说着,一边却来看贾琮新挂出来的联对。那是沈大学士仿的王羲之的笔意所写的:门尽冷霜能醒骨,窗临残照好读书。黛玉便笑道:“真真是大学士的口气,忒道学些——字是果然好。”
贾琮一笑便携了她的手坐到炕上,丫鬟送上红枣姜茶来,贾琮便慢慢问她在贾母那里都见了何人,有甚新奇事等语。黛玉犹疑了一下,方才说道:“并无什么大事,不过家常闲话,如今琏二嫂子身子虽旺健了些,二太太却是定要宝姐姐来主持家务,我瞧着二嫂子也看破了些,并不十分抗拒,也就把对牌等交出来了,只是她却还向老太太荐了我去与宝姐姐共同当家,我自然是敬谢不敏了——那热灶可不是好烧的?”
贾琮笑道:“就是,你只管咱自家的事就罢了,不必理会旁的。”黛玉便又笑道:“老太太到底还是疼凤丫头的,明言不许二嫂子他们搬回大房去住,让凤姐姐陪在身边说笑有趣呢。”贾琮道:“那样琏二哥和二嫂子的日子还好过些。”黛玉点头不语。
贾琮见她似有心事,并不肯追问,只过后悄悄叫来锦儿询问,才知宝玉那边竟在新婚未经年之时,便将宝钗的丫鬟莺儿,还有自己房里原本伺候的大丫鬟秋纹和麝月也都收了房,王夫人因为溺爱儿子却不挟制,而宝钗也是状若无闻,贾母虽然叹息,也依纵了宝玉的胡闹,只是此事再亲友间传开,竟是无人不笑话的。
贾琮听罢,一笑了之。他心里只记挂着黛玉,便跟进黛玉的内室,见黛玉正在案前写字,却是一首咏立冬的绝句:秋风吹尽旧庭柯,黄叶丹枫等闲过。一点孤灯半轮月,今宵寒较昨宵多。贾琮叹道:“诗言志,此诗情调何等沉郁。”黛玉沉吟了半晌,方轻声说道:“你不必多想,我并未有动于衷,只不过替宝姐姐感到不值罢了。”贾琮便轻轻拢过她来,说道:“我自是知道。”
日子也便这样淡淡的过了,梨香院里诗书滋味长,贾琮此生尚未享受过如此惬意的时光,端的是岁月静好,黛玉也事事如意,再不生别样的耽心。每日里除了到贾母那边承欢陪坐之外,与大观园已是断绝了踪迹,与贾府诸人只是面上的情分。王夫人等是不必说了,就连邢夫人也是并不拿大,反而见着黛玉便要嘘寒问暖一番,直比亲生的女儿都要亲切一般。
只有见着宝钗之时,全因着旧日的情分与一向的惺惺相惜,本欲相亲,谁知反而更为疏远了,有时在贾母那里对坐多时,也是不交一语。宝钗管理家务,甚是劳乏烦忧,偏偏凤姐夫妇撒手二房的事务之后,宝玉是一些也指望不上的,每日只知在那几个姨娘的房里游戏说笑,并不知经济时务,而宝钗便有三头六臂、补天之功,终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见着贾府日复一日的亏耗下去,家人却是只坐而论道,上上下下不肯减少半分的开销,稍有不如意,便要抱怨刻薄,更有那无知仆妇,干脆指桑骂槐,只说家私都被宝钗给搬运到娘家去,填补哥哥的官司去了。宝钗心中苦楚,自也无心在姊妹妯娌中应酬往还。
作者有话要说:黛玉也嫁了,仙子从此谪落人间,从凡人的眼光看,也未尝不是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