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上

林黛玉忙起身致谢,一盅饮尽,脸上就泛起明艳艳的红来,直晃得众人移不开眼睛,连章太夫人一时也看住了说不出话。不想就听黄蔚喃喃自语,说:“林姐姐这样好看,也太便宜回表哥了。”众人这才回神,莫不好笑。林黛玉又是羞,又是忍不住笑,伸手去拧她的嘴:“你个小丫头,还不拿吃的东西堵上那张嘴!”

一时饭毕,便有媳妇子引了一生一旦两个小戏子来,形容都在十岁上下,妆扮停当,进屋就向上行了大礼。章太夫人就用眼睛看王夫人等三个。柴氏早站起来笑道:“寡酒无趣,我想母亲总得听着看着点儿什么才好。也顺便让我们得些趣儿。”

章太夫人点头道:“你想的周到。”遂吩咐两个小戏子只管拣喜庆的曲子唱来,结果一张口,就是《上寿》、《赐福》。章太夫人笑道:“哎呦呦,这可不是我的错?意思都好,就是不大对今天正主儿的景。且唱个风光明媚,青春畅快的。”

那两个小的略对一对,先唱一个《牡丹亭·惊梦》的《大红袍》“梅占百花魁”,再是《扫花三醉》里《赏花时》、《红绣鞋》两支。众人听了,都欢喜见赏。那两个胆子也大起来,又唱了一支《好事近》。座上林黛玉听出正是《紫钗记·花朝合卺》一折,顿时羞得面皮通红,身子才动了两动,不想就被旁边章太夫人握住一只手,笑道:“林丫头别恼,我们单取字意上一个兆头。”因对两个小戏子说:“果然有几分机灵劲儿,不辜负三太太点了你们来。”从厚赏了,方命人带下去。又唤了一班四个女乐来,操琴、笛、洞箫、琵琶,也不拘奏什么曲,只清新爽快便佳。这边娘女们自在喝酒吃东西说话取乐,近晚方散——独有黄蔚因趁众人说笑不防备,多贪了两杯葡萄酒,醉倒在席上,章太夫人让抱到自己房里安置。余者各自家去不提。

这边洪氏携着林黛玉一道回翕湛园。这黛玉原本害羞,与章太夫人等众人一处时形容举止尚可,此时到自己屋里,只在洪氏一人跟前,想到名分重定,既有孺慕欢喜,又禁不住生出许多担忧惶恐来,就怕哪里做的不好,让洪氏失望了去。她心里有事,手脚行动多少就拘束起来。洪氏看在眼里,琢磨出缘由,顿时生出满满的怜惜来,也不说破,只照旧看着她换家常衣服,由丫鬟们服侍着吃醒酒汤,又拿次日忠献伯府的婚礼说了几句,告诉今晚要早些安置、明晨提前两刻钟起身等等。黛玉见她关怀坦荡一无差别,心里也慢慢安稳下来,各种提醒叮嘱一一应下。

一应事毕,洪氏正待离开,黛玉送到门口,就见洪氏身边的大丫鬟白微带了一个妈妈提着两层八角藤编篮子走过来。后面又跟个没留头的小厮,抬眼望到她两个,先给洪氏磕一个头,又给黛玉打千儿请安,然后双手捧着一个信封儿在两人脸上来回看。洪氏忍不住就笑起来,啐道:“有话还不快说?这么点儿小猴子就能装相儿,讨打!”那小厮急得跪下,道:“大奶奶少罪。是少爷让送一碗蜂蜜、一碗酸乳、两个青皮柚子给林姑娘。用法就写在纸上,请屋里的姐姐们照法子调制。”说得黛玉脸上立时飞红。洪氏道:“既这么,还不快把东西送进去!”又叫黛玉留步,自己一路笑着往旁边自家住的院子去了。

黛玉回到屋里,先坐一刻定神,方才拿起信封来看,见里头是一张折起的笺纸,写着蜂蜜、酸乳、解酒时各自的用法剂量,又有柚子剥皮榨汁,取其香气以助酒后安神。黛玉忙叫雪雁暂熄了屋里各处的九兰香,青禾将柚子皮统且做一寸见方的小块,又命紫鹃开了箱子,取出一套十六只镶金边六瓣梅花玻璃碗,将柚子皮一块块盛了:“想父亲今日必定也少不得要吃酒。”让谈嬷嬷送八碗到林如海屋里。一时谈嬷嬷回来,道:“老爷那边也得了。只是前头席还未散,屋里便不着急弄。伍大爷让我家来告诉姑娘说放心,又说果然姑娘的法子精致巧妙。”林黛玉笑说劳烦,叫谈嬷嬷及外头伺候的丫鬟媳妇各自散去,然后唤紫鹃到书案边架子上取那只带同心锁的螺钿嵌牡丹彩凤乌木方匣来。待匣子取来,黛玉打开看时,猛然发觉竟已堪堪装了小半——却是自己五月回扬州以来章回的笔墨,从言说父亲病情到叮嘱自己保养,从书册物件的备注到诗词文章的见解,大都如今日只一两行字、三四句话,然而一张一张累摞起来,拿在手里早有厚度分量。黛玉不免又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方把信笺放妥,盒子锁好,重新安置到架上。紫鹃、青禾服侍梳洗安睡不提。

次日一早,林黛玉起身,换妥了衣服,便有王夫人过来同她往忠献伯府去。王夫人在车上告诉黛玉:“你婶婶跟你叔叔一道,晚些儿才动身。老太太总要近午时才到那边。”又说:“我那家里也没啥精致园林景色,只有两只石舫是按水军操练的大船模样造的。玉儿要不嫌弃,我们正好趁早上客人还没到齐的工夫先到那边玩一玩。”黛玉就兴致期待起来。

果然到了忠献伯府,见过忠献伯并伯夫人,王夫人就拉着黛玉往园子里去了。直到外头纷纷客至,府里二太太急派人请往前面帮忙陪坐款待,王夫人才携黛玉回到上院,并带着与宾客女眷一一相见。厅中众人或有一二认得林黛玉的,然而大多未曾相会过的,还有一些知道王夫人膝下有个十二、三岁年纪庶女的,见王夫人紧紧带着一个女孩儿,都忍不住打量;但见其风姿清雅、仪容不俗,便重新揣度起身份,待听说是尚书黄幸之侄、前巡盐御史林如海独女,无不恍然大悟,都赞说:“正当如此!”更有那率直爽快的问王夫人:“可是预备再收一份子喜钱?”

王夫人笑道:“果然她父亲日前才刚定下,亲上做亲,正是我们老太太的娘家侄孙。这会子也在外头帮他表兄待客呢。”

伯府二太太文氏闻言忙问:“可是章家回哥儿?”王夫人说是。文夫人连忙拉过黛玉,一边嗔王夫人:“你也不早说!可不是叫我失礼么?”一边从自家腕上抹了一双羊脂玉镯给黛玉,道:“没得预备贺礼,好孩子权且收着,只记得家去怪你伯娘。”

上头忠献伯夫人听见,也忙命备礼,又把头上镶红宝金凤衔珠的簪子拔下来:“虽是老货,但过一、二年及笄也勉强使得。”一时闹哄哄满堂喜气。

林黛玉虽早得过王夫人、洪氏吩咐,到底面嫩羞臊,寻了个借口往里头厅里去了,直到听说洪氏到了才又出来,重新跟在王夫人并洪氏身边。不一会儿,外头报说顾亶顾阁老家大太太、三太太到府贺喜,黛玉就看洪氏惊喜道:“她怎么就来了?”果然来的是顾冲之妻范氏,向忠献伯夫人、文夫人等道过喜,便径直往洪氏这边来。洪氏与她姊妹厮见,正当欢喜,就觉范氏神情有异,眉眼间尽是忧烦憔悴之色,未及问,只听范氏道:“你家由哥儿也一道儿来了。刚刚大门上见了他兄弟,这会子该和我家老爷一起跟望大爷他们说话。”洪氏越发惊疑。然而就听前头锣鼓声响,然后细乐起来,却是忠献伯府正式发轿往甄府接亲,这边女眷们也被伯夫人、文夫人引往观礼。王夫人就来挽洪氏,那边范氏也有夫家大嫂相唤。两人不好多讲,只比了一个“暂无大碍押后再说”手势,分成两拨各自去了。

其后两人各有应酬,及至王、甄两家礼成也未能得暇深谈。范氏只留一句“明日往青塘尚书府拜见”。而这边洪氏与王夫人等一同车马回府之后,翕湛园里安顿好了黛玉,自家越想越觉着不对,打发小厮往前面去看章望等是否回府,如回府,立刻往翕湛园这边住处来说话。小厮飞也似的去了一圈,回来报说章望、章由、章回俱已回府,此刻正与黄幸、林海及顾冲在前院书房关了门说话。洪氏这下知道必然有事,索性挑灯煮茶,又亲往小厨房置备两样点心。果然章望午夜方回,回屋第一句话便是:“由儿求娶范丞佺的独女,现有谢冲、谢准兄弟为保山,顾文凌夫妻做女媒,这件事情要在三日内坐定——你可有什么话说?”

书接上回。话说林黛玉随章太夫人等返回青塘尚书府,翕湛园那边早有青禾、谈嬷嬷、伍垣家的、金嬷嬷得知消息,将屋中一应收拾稳妥。林黛玉日落前到家,与章太夫人、王夫人、洪氏等一道儿吃过晚饭,回到房中,各色都是齐全的。几个才安坐,将清凉山上诸事说了一会子,洪氏便过来催黛玉早睡。于是众人忙收拾了。又有青禾将两盏隔水温养的九兰香挪到室内,因不犯火气,越发香得恬静幽飏。黛玉不免多看两眼。旁边雪雁问:“又是表少爷的吩咐?”谈嬷嬷笑道:“原有个帖子连盒子送来的。小蹄子只管不上心,都是姑娘纵的你。”说着一起服侍黛玉睡下。一夜无话。

次日,林黛玉一早起来,穿着梳妆毕,就命雪雁取账册、紫鹃拿钥匙,青禾对照了号数开箱奁,取早先备下的一对赤金镶红宝梅花簪、一双南珠攒花绞丝镯并两双四副尺头出来,再传伍垣家的和奶母王嬷嬷,派两人携自家名帖往体仁院总裁甄家,为甄小姐贺喜添妆。两人应了,正当退下,恰林如海走进来。林黛玉见他来,忙丢下账册纸笔,接到屋内坐定。青苗倒香茶,黛玉亲手奉与老父。林如海吃了,方笑问道:“你这里一早又忙什么?派的什么活儿?”

黛玉忙说了,又道:“甄家与外祖家正是老亲,先伯外祖家的姑奶奶便嫁到了甄家。还有而今甄家三房老太君,正是外祖母娘家堂姐。虽我年纪小,外头来客也并不相见,却是常听外祖母提及,与别家情分不同。她家大小姐出阁,想外祖母那边必定是要具厚礼相贺的。偏我如今恰在南京,因缘赶巧,就算替外祖母和舅舅们打个前站呼哨。只不过这件好事,原是忠献伯府请的父亲,却教我不好亲往那家去给甄家姐姐道喜,便让王嬷嬷和伍嬷嬷代我走一遭,以全礼节。”

林如海闻言,先在心里暗暗盘算一番,便记起当年宁国公贾演确有一位庶妹嫁给甄鹤的同胞兄弟为继室,又有尚书令史侯侄女为甄鹤第三子之媳,其与自家岳母正是嫡亲的堂姐妹;只是这些亲戚关系都离得远了,若非特意牵索,必定思不能及。想到此处,林如海不免叹息:“可怜我儿,小小年纪便这样周全。”一发抚着黛玉额发疼惜她。

黛玉含羞带娇,偎着父亲道:“父亲谬赞。女儿原本再想不到的,且素来没理会过这些,临到事情半点儿都不懂。都亏是有婶婶提醒,就连给甄家添妆的物件,都是婶婶帮着一起挑的。”

林如海抚着她背笑道:“原来如此。可见我识人明白,所托不错。你章家婶婶承一言之诺,践行无差,说待玉儿与待自家女孩儿一样,果然就待如亲生。”

黛玉道:“婶婶待我,确实极好。”

林如海笑道:“既这样,那爹爹问你,倘若让你跟你章家婶婶做一对儿真母女,玉儿可愿意?”

黛玉闻言一呆,随即欢然,问道:“爹爹要让我认婶婶做干娘,我做干女儿么?”一语出口,又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咬着唇,轻声道:“女儿这里再没不好,只是也不知道婶婶乐意不乐意。”

这林如海原是怕女儿害羞,这才转了弯把事情缓缓地问她,不想林黛玉一路岔到了旁处,又是这样的形容情形,心里深觉有趣,嘴头上也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只说:“傻丫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是另一样。玉儿可愿意?”

黛玉疑道:“另一样?”忽而就醒悟过来,顿时红飞满面,耳赤如血,连雪白晶莹的脖颈都泛出成片的粉色来。再与林如海目光一对,慌得扭了头、别过脸,嘴里嘟囔道:“爹爹好没正经,不跟你说了。”说着就要往内室里跑,结果被林如海笑着攥住手,道:“最正经的大事,玉儿到哪里去?爹爹已经跟你章家望表叔说了,定了你回表哥,就是在你大伯父眼前换的信物。只是昨天下山,事情多,回来也忙,又要养神蓄力的休息,这才没多说,到今天方告诉你。想来再等一会子,就该有人来向你贺喜了。”

这林黛玉闻言,顿时又惊又羞又臊:她原就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再聪明剔透不过的。那日清凉山上众人会文,林如海将众人诗作抄出来送给她,其中与自己同辈之人所作的唯独有章回的一首,当时就知道老父必有用意,只是不敢深思。不想林如海决断得如此迅速,因此先是一惊。而自己的婚事坐定,少女心思,如何不害羞娇怯。随即又有自己顺着父亲言语,想到洪氏乃至表兄章回,自觉便有一股子活泼泼、止不住的欢喜从腔子深处翻涌上来,一时只臊得面皮滚烫、口舌干结,便有其他千般万种思绪,也不知从何说起;又觉体酥脚软,要非身边桌几支撑依靠,必定站立不稳。

然而这头林如海见她一个劲儿低头不语,只当是吓到了,伸手揽了黛玉护在心怀,叹道:“果然是我不擅这个。这样的事情原该有做母亲的来说。只是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也是我最大的心事。老父无能,也没得一辈子看护住你——总要把我的玉儿托付到个真正的好人家,便不提防先行了一步,也可走得安心。”

林黛玉原将脸埋在他怀里,听到末一句,慌得抬起头来,急道:“爹爹怎么又说这个话?明明身子已经好起来,再没有妨碍的!且关爷爷早说了,只要盯着吃药、歇息,必定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林如海笑道:“好,好,好,都依乖女金口。只是爹爹留神看了小半年,你回表哥人才、品行都好,读书聪明,学问见识在同龄人里都是少有能比的;虽说年纪大了几岁,不像你大伯父家的象哥儿跟你年纪相仿,但只老成稳重、宽宏豁达这一条,就更加可取了。且你叔叔婶婶那边也投缘,他两个都是最通情达理、温柔慈爱的,玉儿到他家去,想来再没得寻常人家的委屈苦头。这才执意跟你叔叔婶婶要定这门亲。但倘若你真心不喜欢,跟爹爹直说。无论怎么着,也必定再给我乖女找更好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