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上

这一篇话出,黄蔚、林黛玉彻底掌不住,笑得伏在桌子上直嗳哟。章回忙唤左右:“快给揉揉肠子,别笑岔了气!”黄蔚一边笑,一边只管瞪他:“假模假样!还不是你害的!”旁边林黛玉一边笑,一边让紫鹃给轻轻捶着背,又有青苗用温水绞了帕子来擦脸。

正热闹间,有几个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并太太们来了。”唬得几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相迎,笑道:“怎么这等高兴?”说着就见两个大丫鬟打着灯笼在前,章太夫人披了薄绸斗篷,戴了家常软帽,由王夫人、曹雅婧左右搀扶,身后洪氏携着一位贵妇人的手,再有七八个丫鬟拥着一起走来,最末还有八个婆子抬了四乘小竹轿赘着。章回、林黛玉、黄蔚忙往上迎。来至跟前,章太夫人笑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笑声儿老远就听到了。我本是酒后舒散舒散就该回去,偏听到你们热闹,就不肯动了。快些儿把好玩好乐的事儿说来,也省得你太太们念叨不值。”

章回笑道:“不过是我书院里琐碎事,因跟妹妹们逗乐顽笑,添油加酱了些,笑起来就忘了形。”

章太夫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因看桌上杏子、油桃新鲜,糕点精致,向林黛玉说:“既来这院里,也不怕再讨玉儿你的嫌,总该坐一坐。”

林黛玉笑道:“姨祖母这样,竟把玉儿说成什么样人啦!我可不依的。”亲自斟了茶奉于章太夫人。左右也早安排了座次请王夫人等坐下,黄蔚捧了茶盘,黛玉再逐一奉茶。

然后章回方上前见礼。至洪氏身旁坐的贵妇,章太夫人告诉说:“这是谢阁老家的三太太。”章回心下一惊,竟是谢准谢凤林之妻、顾冲顾文凌之妹、谢楷生母,慌忙大礼拜见。

顾夫人笑道:“早听我家那不肖提起,今日终于得见,果然如琼枝玉树。”又恭喜章太夫人、洪氏有福。

洪氏谦让道:“姐姐夸得过了。再不能比十六郎风华光彩。且他只在外头装得过去,在自家人跟前还是小孩子。”

章太夫人道:“你们都养了好儿子,偏这样一句接一句的自贬,有甚意思。不知道的人还要怪你们假。不如依着我换个说法,只一句接一句的自夸才是。”说得众人都笑了。

又说笑一回,夜色已深,众人便请章太夫人安置。又章太夫人因教王夫人、洪氏并左右等拦住,杏、桃皆没吃成,到底不甘,便起身也不忘跟林黛玉念说一句“等明儿再来吃”,这才到院门口登上竹轿,众人拥着去了。林黛玉、黄蔚自送到院门,然后回转。章回则一路护持,先送章太夫人,又随洪氏送顾夫人往谢家所赁寮舍禅院,末了才与洪氏一道返回。洪氏坐在竹轿上,章回并肩在侧。洪氏笑道:“今日你可高兴了?又是会友,又是逃席,又是跟你林妹妹说笑话。亏得旁边还有个六丫头,不然,仔细你林伯伯剥你的皮。”

章回脸皮发红,只低头道:“儿子万不敢越礼。”

洪氏笑道:“我什么时候说你越礼了?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你为人我还不知道?再不要说这些个话。我倒是希望你常这样跟你林妹妹说笑。那拘束束木头、呆头鹅一样的人,竟有什么趣?”

章回叫母亲打趣,无言对答,只问:“母亲果真是第一次见谢家三太太?难得见才相识就这般亲近的。”

洪氏扫他两眼,嗔道:“才说你伶俐了,一时又来问蠢话。你要替你那同学好友打探,直说就是,难道我能瞒着你?”说得章回低头,才道:“他家有意寻你范姨妈娘家侄女,知道我们上月就在扬州,才特意来问。我自然不会说不好的。不过也留了退步,因你姨妈曾透过风声,她跟顾大人两口儿有别的谋划,或者这些日就跟自家兄长说过。——怎的,谢十六自家有别的想头?我下午留神了,这孩子与他母亲,实在不像你我这般;又是个看着乖顺随和的,若真有什么话,怕确也不好出口。倘这样,你只管跟我说,我自然想法子帮他。”

她说得爽快,教章回顿时叹道:“母亲看人总是最准,待人又最好,无怪逗得他下午几番的跟我炫耀。”

洪氏笑道:“你们同学要好一场,又有二月里他来咱们家的那趟。说起来不过是几代名分上的交情,偏他一个小辈儿能做到这样,着实难得。我看着他喜欢,自然要偏帮的。”

章回听说,想到先前谢楷言语,心里一动,便问:“母亲果然喜欢十六郎?真论起来,他在母亲跟前也不过几面。倘日日在侧,见得多了,只怕还烦他。”说着,故意做出些不爽神情在脸上。

洪氏见他形状,顿时失笑,拿手指着他道:“你今年几岁了?竟还会吃这等没由来的醋。那我可非得说了,我眼里谢家十六郎比你一丝儿不差,就拿来当自家孩子待,也是半点无妨的。”

章回忙问:“母亲说的真心话?果真谢十六做自家亲戚子侄,母亲只乐见其成?”

洪氏这才觉出不对。恰竹轿到了自己院子门口,洪氏下了轿,便命章回随自己到屋中说话。遣退了伺候的丫鬟媳妇,章回方告诉洪氏谢楷不满堂兄谢极多事,心里先存了芥蒂;至于旁的口风,一丝儿未露。只是到底母子连心,待他告退,洪氏定神细思前后言语,就猜出另有缘由,虽不能确准,至少也有六七分了,于是打发人往前头速请章望,只说有事相商。章望原跟黄幸、林海并几个表兄弟吃酒说笑,接到口信,便推酒气上头,告辞回来。洪氏亲自服侍更衣洗漱,一应妥当了,这才慢慢开言——

枕石眠云漱碧流,胸中元自有天游。庄生达士方疑梦,演若狂夫正怖头。未了色空鱼畏纩,不忘念慧钵持油。老夫无此闲家居,一任年华若转球。——饶节《老懒一首亦次元韵》

伛步入萝径,绵延趣最深。僧居不知处,仿佛清磬音。石梁邀屡度,始见青松林。谷口未斜日,数峰生夕阴。凄风薄乔木,万窍作龙吟。摩挲绿苔石,书此慰幽寻。——祖可《天台山中偶题》

岁晚东岩下,周顾何凄恻。日落西山阴,众草起寒色。中有乔松树,使我长叹息。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唐宋之问《题张老松树》

谁养山中云,馆我云中寺。山深云常润,山户须芒屦。可怜云外人,过我一饭去。——饶节《次韵应铨诗》

杨柳池塘表里青,鱼儿偷眼畏蜻蜓。夜来雨过菖蒲静,倒浸中天四五星。——饶节《再用韵》

作者有话要说:笔力有限,自己做不出合适诗词,所以本章主要诗作选自《全宋诗》。饶节、祖可均为北宋徽宗朝著名诗僧。同时,饶节也是历代诗僧中我最喜欢的一个。

饶节,法名如璧,自号倚松道人,与惠洪齐名的诗僧,被收入《江西宗派图》。其诗作清淡峭拔,用字千锤百炼,可代表徽宗朝僧诗最高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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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章相公给林妹妹讲的三个笑话,都是眉毛师门的实事化用。第一个就是眉毛本人的经历。第二个来自与我家导师,先生与门下一帮师兄弟姐妹去栖霞山,素斋馆里发生的故事。第三个则是导师家公子刚识字启蒙时的趣事,一次聚餐,席上恰有驴肉,先生说出来当笑话助酒。还记得前两年,大师兄尝试着手编《师门从学录》,同门纷纷贡献故事,结果差点儿编成《师门笑话集》,想来也是醉了……

上回说到章回、谢楷扭打了一场,撒过了气,彼此又好了。两个转回屋里洗漱,换过了衣服,到院中相互一看,各自肚里好笑,正待说话,就听院门外小厮一迭声的“大老爷好!望老爷好!”然后黄幸、章望便携着手一路说笑着进来,看见院里情形,顿时都一愣。章望笑道:“怎的这会子沐浴净身?莫非突然想起什么事,临时要求佛祖不成?”说得众人都笑了。

谢楷、章回这时方上前见礼。章望道:“这番倒是巧了。报藏寺的广闻和尚正在方丈室里坐,听说你们两个也在,直说要来拜见——这般殷勤,却不好慢待了。既然你们恰收拾妥当,且跟我们过去吃口茶。”一时又问:“果然什么因缘?我素来性急,索性自家来走这一趟。”

章回闻说,脸上显出讶色,转头跟谢楷对视一眼,见神情仿佛,两人却是心照。章回遂上前一步,禀告道:“若这广闻是我等知道的广闻,这个因缘却不在我等,想必是为了老师。”于是章望便知是程叶知程睿秋的首尾。就听章回继续说:“这广闻和尚,与承恩寺的广通住持是师兄弟。旧年年尾老师在承恩寺盘桓时,因向寺里许了一百五十卷《华严经》,广通特意办了法事。便是这广闻做的赞者。不想这半年时光,他倒弃了执事,往报藏寺去了。”

这一说,章望便听出其中门道来,转向黄幸道:“如何?我便说合该‘碰巧’两个字。想他两个年纪轻轻,有什么别的缘故叫人惦记?只能是手指缝儿略比人宽些,就给眼尖的盯上罢啦。”

黄幸点头,说:“如此原是最好。”随即正色向章回道:“既有前因,以礼相待便是。只是究竟不是你们这样学生的事业,心里一定要明白,千万不可丢了自家正道。”又对谢楷道:“莫嫌我僭越,一样的话也嘱咐你。”

章回、谢楷听了,忙肃容称“是”。谢楷更多行一遍礼,口中道:“世伯以好言教我,愚侄敢不奉命。”

黄幸这才满意,命二人随自己兄弟往方丈室去。这谢楷虽也曾几次跟着父亲谢准谢凤林拜谒青塘,却还是头一次因章回论交,心里多少有些奇异,此刻缀行黄幸、章望身后,一路上竟不再多言。章回见他形状,还道兀自惦记先前失言,当着长辈尤其惴惴,故而也不忙与他说话。这样一直走到方丈室门墙近处,章望、黄幸两个才觉察出异样。章望因向两人笑道:“怎么都这么庄重表情,莫不成被前头那一番话吓住了?你们伯父说的自然是正理,但要因此就不与往来,那倒大大不必。就我与这广闻交谈,文句辞藻上颇有些出彩翻新的妙处。左右山中无事,既然人在这里,就结些善缘也是两相其便。”章回、谢楷忙出声应了。

这时门内转出一个小沙弥,向四人合掌,道方才又有数名雅客至,方丈狭窄,因都请往茶室里坐去了。几人到茶室一看,却是谢冲、谢况、谢准、林海、黄平、黄年带着谢桐、谢彬、黄昊、黄旻、黄象几个年轻辈儿在座,清凉寺住持秋圜、广闻等相陪。见他四人来,莫不欢喜。于是序齿安席,重新坐定,品茶说酒,论道谈禅自在不提。

却说这边女眷们得到传话,说爷们儿都在前面禅院会话并晚斋赏月,于是也都各自安排起来,访友的访友,会席的会席。林黛玉因日间劳烦,下午只跟着洪氏与各府女眷稍坐了一坐,就被章太夫人叫回寮舍歇息,此刻命青苗、紫鹃打听得知章太夫人请了谢家大太太刘夫人并二太太潘夫人,王夫人并洪氏请了谢家三太太顾夫人,又有黄蓉、曹雅婧、黄莉、黄芊在跟前相陪,便让在院中安置晚斋,请黄蓓、黄蔚两个一起用饭。一时饭毕,黄蓓陪着略作片刻,就告辞回房中念诵功课去了。黄蔚却是一个下午歇足了精神,见暮色渐浓,星月浮现,拉着黛玉赏起山中夜色来。

忽而一个小厮走过来,林黛玉认得是父亲林海跟前跑腿的还未留头的小厮,亦自家奶娘王嬷嬷的夫家侄子,小名儿唤作百岁,笑嘻嘻递与黛玉一张纸。黛玉问:“从前头老爷那儿来?可还有什么吩咐?”接了那纸,且不忙看,先命青苗与他果盘里抓几个杏子吃。那王百岁道:“姑娘,我不惯吃杏子,吃了便觉泛酸。”黛玉失笑,转让青苗到屋里拿些绿豆糕、马蹄酥,油纸包一包给他。百岁喜得满嘴是谢,说:“前头老爷少爷们赏月谈禅,比赛作诗。人人都写好几首,有个谢家的十六少爷一气儿写了一组五首。咱们老爷得了三首,满座没有不说最好的。独回表少爷偷懒,只混了一首交差。”

黛玉点头,笑说知道了。这边青苗包了点心来,百岁兜了满怀,千恩万谢地去了。黄蔚这才急忙忙凑上来,一迭声催黛玉:“姐姐快念!看回表哥又作了怎样好诗!”

林黛玉脸上就红了一红,伸手指在她额头上一点,说:“你又知道必定是章表哥的?自然是拣好的抄出来我们看。”

黄蔚一呆,说:“是哦。”歪头看黛玉手中那纸。果然抄了四首,每首都赘了一个字的人名。头一首赘的乃是“幸”字,诗作:

枕石眠云漱碧流,胸中元自有天游。

庄生达士方疑梦,演若狂夫正怖头。

未了色空鱼畏纩,不忘念慧钵持油。

老夫无此闲家居,一任年华若转球。

黄蔚道:“大伯父的这个,字眼略听不懂。”

林黛玉笑道:“我跟你一样。大约知道是说的禅理。好歹里头用了庄生梦蝶的典,从这里便揣摩出意思罢了。”

黄蔚道:“我不是不爱庄子,唯独烦他做个梦要想半天。最后就闹清楚了又如何?有这辰光,濠水里头的鱼也够捞上几条来吃了。”

黛玉故作讶色,问:“原来六妹妹眼里,濠上之乐合该应着口腹?”

黄蔚点头道:“正是。姐姐不闻,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两人一问一答,自觉可乐,一时忍俊不禁,一齐大笑出来,好一会儿方止住。然后再看纸上第二首,赘了一个“海”字,黄蔚道:“这个是林伯伯的。”细看词句,乃是:

伛步入萝径,绵延趣最深。

僧居不知处,仿佛清磬音。

石梁邀屡度,始见青松林。

谷口未斜日,数峰生夕阴。

凄风薄乔木,万窍作龙吟。

摩挲绿苔石,书此慰幽寻。

林黛玉轻声念完,黄蔚先赞一声,说:“这个好!我喜欢。”见黛玉眼睛看自己,黄蔚笑道:“不费劲就能听懂,如何不好?而且‘谷口未斜日,数峰生夕阴’,我只觉得这句最好,却说不出究竟门道,又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黛玉想一想,道:“或许是‘日落西山阴,众草起寒色’?”言语及此,便触起先前林如海辞官缘由,虽只跟自己说养病惜身,但以老父为人,岂不正合了“孤直”二字?心中慨叹,不由就出了一回神。直到忽听见黄蔚嬉笑声,方才惊醒,却见她指着第三首笑道:“林姐姐,方才我说的又要收回——你看这个词句,竟比林伯伯的还简单明白!说得又这般有趣。”

林黛玉忙凝神看去,赘着“望”字,乃是章望的一篇,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