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身后仍旧一丝动静也无。
自拉自唱实在演不下去的某人忍不住转过头来。
只见那孩子背靠枫树,手里拈着一叶青枫半遮了口鼻,单只露出一对眼眸,越过他投撒在翠绿的水面上。
沉静得宛若这山林的一部分,深邃得让人刹那失神。
高阳昭昭,波光粼粼,仿佛流金泻银,光华四射。
好看固然好看,但是不会闪得眼睛疼吗?
或者说,她的心根本就不在那上头?
一个懂得“兵者,诡道”的人,岂会只看事物的表面。
就冲着眼前这幅神情、姿态,这孩子就很可疑、很奇怪、很——
危险。
“天地之大,托日月以为光。眼乃人一身之日月。寐则神处于心,寤则神依于眼。”
若萤忍住了没有笑出来。
这老头子还真会开场,居然用相术忽悠人。
要知道,这一招虽然拙劣,但事实上,很少有人会不为之心动的。这就好像是走在大街上,有个自称是神相的突然叫住你,并冲着你云里雾里地摆活。当此时,一般人都会驻足聆听的。
准不准,总要听了后才能判断不是!
她当然不会上当。
她可没忘记自己的身份:这个岁数的孩子,懂得什么命运不命运?他们大多只知道吃饱了不饿、穿暖了不冷,睁开眼有要好的小伙伴玩耍,这边是完美的人生、快乐的生活。
命运是个什么鬼东西?等上了岁数、遭受了挫折、自己扛不住现实的压力、抵不过岁月的侵蚀、走投无路或万般无奈的时候,自然地就会寄望于神明、寻求这些虚无缥缈的寄托。
她该做的,就是假装是那头听不懂音乐的蠢牛。
“神在眼,眼恶则伤和。神不欲惊,惊则损寿;神不欲急,急则多惧。神贵则隐,然望之有畏,服之心近,则神喜就之,则为贵。……
上视高贵,下视阴毒,远视贤,近视愚,平视德,高视激,低视狠,斜视盗,乱视淫,猛视暴。宋时王安石牛目虎顾,视物如射,意行直前,敢当天下事。……
又,陈莹中尝入朝,久立班上,御朝差晚,杲日照耀。蔡京注目视日久,不瞬。莹中私谓同省曰:此公视日不瞬,真贵人也。……小丫头,是我老头子眼拙,这些年竟错把鸿鹄看成了燕雀。你懂我的意思,对不对?……”
当然——听不懂。
若萤无动于衷,一脸的无害惘然。
把她都夸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说没有意图?
这可是最隐晦曲折的攻心战术。看过捕雀抓老鼠的吧?要想猎物上当,总得投其所好,摆上吃食不是!
若萤眨眨眼,以示无辜。
“行了,别绷着了。用‘大智若愚’形容你,算抬举你了。全天下的人都给你骗死了,还不满意?打算连老头子也算进去?省省吧,老头子还没糊涂到那个程度。你就说实话能怎么着?我还能害你不成?我为什么要害你?没道理……”
再小的石子儿丢进河里都会激起几圈涟漪,可这孩子死活没有反应,这能证明什么?
只能证明他的没用!连个小娃娃都诓不到,白活了这几十年了。
杜先生想挠墙皮。
从前都是他绷着、拿乔着,等别人低声下气求爷告奶地请他开口。现在倒好,他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头发都要揪光了,那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竟然跟没听见一样,摆那么大谱儿、拉那么大架子,她以为她是谁?!
这么狠辣的轻蔑真叫他浑身虱子不知道该挠哪儿,满身窟窿出不来气。
心里想打人,可是又很清楚,虽然自己个子高、年纪大,真的交起手来,未必能打得过眼前这不要命的东西。
没礼貌、敢玩命、拿不准心思、摸不清底线,这丫头、不是个善茬儿。
“拼命四郎?哈!自从你娘听到这个称呼,是不是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了?我看你,倒是乐在其中嘛!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怜你爹娘,也不知哪一世造孽,这一世会生下你这么个讨债鬼……”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孩子仍旧不做表态。
杜先生不由得皱起眉头,心里开始有所动摇,开始怀疑莫非是自己想多了?一切不过是巧合或偶然,而事实上,这孩子根本听不懂他的暗示?
事实上,她没有他想的那么神奇了不得么?
“咚咚!”
钓钩在水面上跳了两下,把她专注着的那一片迷离敲得稀碎。
杜先生愤怒了,能够表达他此刻心情的,就只剩下市井气息浓郁的嘲讽了:“钟若萤,你耳朵没聋吧?老人家跟你说话,你就这个态度?你爹娘平时就是这么教的?”
这就沉不住气了吗?上了年纪的人,真像是个孩子啊。
若萤如梦初醒般漫然地扫他一眼,不痛不痒地纠正道:“我娘一天到晚都在操心怎么能让一家子别饿着、光着,顾不上这些破烂事儿。”
“胡说!这怎么会是破事儿?”见她顶嘴,杜先生气得鼻子都歪了,“她根本就不是这种人!你知道什么?你个小破孩儿”
“哦——”
长长的的尾音拖得杜先生心肝乱颤、背心发冷、头皮发麻。
几乎是瞬间,他一下子就醒悟过来了。
敢情,他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反倒被个小丫头拽进了坑里?
她不会是一直在等他自乱阵脚吧?她有这样的心计么?
她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