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没上过学,可不证明我一肚子草料,”若萌越战越轻松,最后,那眼神几乎是睥睨了,“拜托,天底下不是只有你读过书。我们钟家怎么说也是免官税的人家,从我们老太爷下来,一流男丁全都有功名在身。我二哥现就在县学里念书,过不了几年,就能取中孝廉、当上大官。就你现在这水平,连我二哥的脚趾头都够不着呢。”
“他比我大那么多,赶我跟他那么大的时候,说不定比他还出息呢。”
“你最好出息,我洗干净眼睛看着呢。”
“不用你说,我肯定出息……”
“但愿!你出息不出息,跟我有一文钱关系么?”
“……”
埋头在饭钵里的若萤,差点没爆笑起来。
若萌一向牙尖,凡事儿都要掐个尖尖。套用母亲的一句话:上茅房拉个屎,也会带个尖儿,必定与众不同。
不过,因为平日里母亲约束得紧,她就算想蹦、想跳、想张牙舞爪,也没有机会。
许是肚子里也积攒了些陈芝麻烂谷子,今天正好撞上来一个憨厚的呆瓜,索性一古脑儿地晒出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徐图贵还真是不错。虽有些纨绔习气,却也无伤大雅,最要紧的是,这人没啥歪心眼儿,就凭这一点,可是比前头的那群兄弟姐妹们可爱可亲呢。
这大概就是家教的问题了。富而不骄,贵而不躁,所以,徐家才会养出一个优秀的女孩儿。
世上最令人绝望的,不是别人出身好、样样强,而是明明已经那么优秀了,却比你更努力。
反观钟家,夜郎自大、嫌贫爱富、追名逐利简直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而且,所用的手段又实在谈不上高明,很多时候,连自家的孩子都瞒不住。
也难怪老宅从上到下、自老至幼,全都一个习气。
自私、小气、眼睛长在头顶上。
自古以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前人早有结论: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
钟家目前所面临的最大、最根本的问题是:也许连钟老太爷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怎样传承家业。
靠富贵?再经过一代的努力,把钟家的势力范围扩大至两个合欢镇那么大?
靠权力?地方上最有权利的无非只有“里老”,可那个不光要拼年纪,还要拚人气和口碑。大老爷兴许可以提前担任,顶多花点钱、收买些人心的事儿。可是,这个位置可不是世袭的,到“若”字辈上又该如何呢?
靠读书?
若是靠读书,家中除了芹二爷,还有谁是那块材料、有那份心思?
钟家又哪里有什么书香门第的气息?
倒是三房的孩子们,一心向往书山文海,却连给先生的束脩都无力筹备。
这种窘迫被动的局面,不能继续下去了。等待别人援手,无异于画饼充饥。
靠天靠地靠父母,从来就不是英雄汉。
一切,还是要靠自己才是最稳妥的。
午饭吃的手擀面。
这是叶氏家传的手艺,把一定比例的盐和起子掺揉入面粉中,充分揉合。静置片刻,待面醒了之后,擀成面皮,边擀边撒面布,以防粘连。差不多的时候,将面皮叠起来,再用菜刀抵着指节,均匀切成半指宽的面条,抓起来,稍稍抖一下面布,放到盖垫上备用。
等锅里的水沸了,下面,筷子抄散,煮熟后迅速捞出来,在凉水中拔两道,攥干水,捞进碗里,浇上卤汁。
那卤汁是用薄薄的五花肉爆的锅,加入切成丁的新鲜小豆角。临近出锅时,倒入淘洗干净的蚬子肉和汤,再根据口味加入盐巴即可。
在三房,这是只有节日里才能吃得到的美食,徐图贵自是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怎样的贵客来对待。
他只知道,三娘的面委实好吃,好吃得他都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一气吃了三碗。
叶氏看得战战兢兢,有点不知所措。一边怀疑他现在正是能吃饭的年龄,如果不给吃饱,说出去,人家就会笑话三房生活拮据,连顿饱饭都供给不起,一边却又担心会撑着他。
“贵哥儿,再来一碗吗?”她试探地问道。
徐图贵从碗里拔出脑袋来,使劲儿地点点头,当即就把饭碗递了过来。
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接下了他的碗。
若萤冷冷地直视着叶氏道:“就算是我爹这种整劳力,也不过就是三碗。你给他吃那么多,撑坏了谁负责?”
“总得让他吃饱吧?”叶氏弱弱地辩白道,“他那么大的人了,吃得下、吃不下哪能没有数……”
她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在二女儿面前,总是不由自主地有几分心虚。
在她的印象中,这个孩子要么不动,一旦主动了,必定有缘由。而这个缘由,正是她捉摸不透但又不敢不正视的。
“再好吃、再能吃,也只好等下一顿了。大姐和姨娘总不能饿着吧?娘你吃那一点真的够了吗?我听说,以前有客不约而至,主人家为整治饭菜,会拔钗沽酒。缺少柴火,就扯了席子来烧火。娘你这是打算用一人吃饱、全家饿着的方式,表达对客人的重视吗?”
若萤木然地说着,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叶氏不由得感到脸发烫。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一把年纪了,居然还会脸红。
二女儿说的,字字句句深入到她的心窝里。
她不是没看到,香蒲她们为了维持面子上虚假的富足,都吃得很谨慎。不为别的,只是希望能够打发客人满意之后,还有足够的面条填饱家人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