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沧海横流(中)

这番话,不管是不是真的有理,表面看上去至少是自洽的,池田恒兴一时无言以对,思索了片刻才想出该怎么回复,正要开口,但对方哪给他这个机会?

长宗我部元亲只停顿了极短的时间,调整了一下气息,便再接再厉:“如果我们一收到求援,就立刻赶赴到此的话,那后路一定会被截断!到时候可就不仅是八千石军粮了,而可能是数万大军都没有饭吃!到那时候会怎么样呢?我可要先说好了,我跟织田家关系浅薄,来此只是为了报答平手刑部大人而已!若是尔等实在不堪救助,局势无法挽回,我一定会劝说刑部大人与武田议和的!各位若是还有些廉耻的话,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在战场上洗刷败给武田家的屈辱,而不是无端指责最不该指责的人!”

话音落地,池田恒兴勃然大怒,只欲撸起袖子教对方做人。

但面对长宗我部元亲的气场,一向忠勇无畏的池田恒兴,居然不免心生怯意。

所以动作也不免慢了,甚至不敢上前了。

池田恒兴自以为是狮虎一般的人物,但今日面对的,却仿佛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似的,双目中透着浓烈的煞气。

这或许是因为,他内心其实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吧。

织田信忠更是瞠目结舌,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知是怕了,还是呆了。

美浓三人众的坐席处,飘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嗤笑,让人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佐佐成政、前田利家第一反应是向主位上看,所以也没有任何声响。

织田信照和织田信张,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

昂首挺身,毅然站立在长宗我部元亲对面的,是素来被人轻视,名不副实,权力稀薄的所谓“首席家老”,林佐渡守秀贞。

这位六十多岁的老者,须发半白,腰背佝偻,脸上全是疲态,眼中布满血丝,连快步走路都做不到了,但他杵着手杖,连蹦带跳,以滑稽的姿态挪到跟前,尽量用最大的声音吼着:

“织田家固然败于武田,无话可说。我这等无用的家老,确实罪该万死。但是!那次合战是力战不敌,而非溃败!郎党们死伤虽众,却没有一个是背后中枪的!所以请您立即收回有辱我家的言语!否则就请拿好您的刀剑,与我在道场上去见面吧!听说土佐姬若子武艺绝伦,倒不知老朽可否有幸讨教!”

粗壮豪勇的池田恒兴,被长宗我部元亲逼得说不出话。

但风烛残年的林秀贞,却让长宗我部元亲不好应对。

总不至于真的跟一个走不动道的老人去道场比划吧?就算赢了也是丢脸啊!

这时候,平手汎秀心平气和,慢条斯理地开口了:“长宗我部大人,您失态了。”

“是!是!请刑部大人见谅!”长宗我部元亲顺手下坡,收敛起情绪,俯首帖耳地伏下身去,与刚才的言行,构成鲜明对比。

他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向平手汎秀施了大礼,这才不情不愿地向织田信忠、池田恒兴和林秀贞一一道歉。

事先,平手汎秀并不指望受到英雄般的欢迎,所以大厅之中这种压抑安静的反应,姑且也算是在预料当中。

刚才在城门迎接的是前田利家和毛利长秀,前者代表的是尾张谱代们,表面上十分热情洋溢礼仪备至,眼中却透露出遮掩不住的忧虑;后者正相反,作为织田信忠的亲信,言谈举止颇为拘束,然而脸上暗藏着欣喜之意。

进城之后,大致聊了一下部队安顿的问题,平手汎秀便将庶务交给家臣,昂首阔步主动向本丸迈去。

有身份跟在他身边的只有织田长益、长宗我部元亲两位。当然还有佐佐成政。

安宅信康本来也该在里面,但正巧他弟弟出了事,就不适合露面了。河田长亲和岩成友通则是皆以军务繁忙的理由婉拒了。

接着郑重地面见了表情复杂,语气干涩的织田信忠。然后放眼扫去,将织田一门、谱代家臣,尾张国人、美浓国人的姿态尽收眼底。

不同人群反应各异,但总无非是一个“静”字。

有的是惊弓之鸟没了主心骨不敢说话,有的是察觉到现场的诡异气氛不愿说话,有的是脑子转不过弯来不知有何能说,更不排除还有些人怀着隔岸观火坐等成败的心思。

只有寥寥几个人仰着脖子,表现出想要与平手汎秀交流一番的企图。

细节没必要深究了,那是织田信忠该考虑的问题。

平手汎秀只需要确保合战期间的临时话语权就够了。

凭借威逼利诱和言语劝说,达到这个目的还是相对简单的。

仗打到这个份上,该跳出来的人应该都已经跳出来了,与敌人有所勾结的也应该冒出头了,剩下这些人还能坐在这,至少说明他们跟武田信玄还没谈拢。

现在将近三万大军一来,显然背叛的价码又要提高,谈不拢的可能性更加大了……

一言以蔽之,都是可以拯救的,至少在顺风仗里,不用多担心友军。

“小辈无能,失却清州,胜幡城条件有限,只能委屈刑部大人以及各位在此入座了。”织田信忠忽然开了口,弯腰礼貌地双手指向房间一侧有意空出来的三个席位。

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很显然有些闪烁。

平手汎秀脑筋一转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只觉得可笑,于是什么都没说,含着微笑客气地接受了安排,毫无负担地以下位和客人的身份落座。

而织田长益和长宗我部元亲自然是在更下首的两席了,佐佐成政则是在另一边。

织田信忠稍稍缓了一口气,亦回到主位上。

但平手汎秀脚刚沾到席子时,却忽然见对面稍微下首的池田恒兴眼中带着不怀好意的神色,猛然一跃而起,高声质问道:“刑部大人,此行辛苦!话说我家二月份便请您出手襄助,现在五月份终于看到您的援兵,想来一定是近畿事务太过麻烦,抽不开身的缘故吧?却不知道您究竟忙完了没有?若是不久后又要折返回去的话,能否提前告知一下,让我等有个心理准备?”

这一串阴阳怪气的,显然是在责怪援兵来得太迟。

闻之平手汎秀微微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