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忠臣的烦恼

筱原长房也承担不起。

他甚至连事情的原委都没办法告知与众,因为那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名义上的家主脑子很有问题,而且与实际执政的笔头家老有激烈矛盾。

好说歹说,矢野国村和森村春两人,才肯做出让步,承认这个减免期限仅限三年。

奉行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五百八十个民夫的减免名额,只能硬着头皮认了。

显然此事令其他家臣们感到十分不公,出离愤怒。这要放在以前也就罢了,领导偶尔照顾一两个关系户,底下的人只能干瞪眼。但筱原长房两年前才颁布了《新加制式》,特意规定家臣们无论身份高低亲缘远近都要承担对等权责,突然无故免去特定人的劳役,完全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明正家法的益处是实实在在的,有效约束了家臣们的行为,维持了自上而下的执行力。但同时,顶层亦不可肆意妄为,任何疏漏也会被指摘出来,成为难以自圆其说的把柄。(这便是信长厌恶法度的原因)

更何况当事人根本不是正统的家督,也没了代替幼主摄政的名分,只是以笔头家老之身,团结了诸奉行众和评定众之后,才强行成为决策人的。

那么七条兼仲就敢趁着军功在身,径直跑到了代理总大将的帐子里提出质问。

而筱原长房一点办法都没有。

真实情况当然不能公布出来。此前想过好几套说辞,自以为勉强还能圆得过去,实际到了对质的时候才知道,根本没法开口。

唯一能感到的只有深深的无力。

这两年以来,筱原长房要处理三好长逸搞事情的后遗症,要盯住三好长治这熊孩子尽量不惹事,要安抚打了败仗的家臣和国人地侍,要部署反攻的军事安排,要与大友、浦上保持外交联系……

身心俱疲已然不足形容,油尽灯枯也许更合适一点。

当年的聚光院(三好长庆),妙国院(三好义贤)是如何垂拱而治,令家臣们上下一心,令行禁止的呢?

果然还是我器量过于不足了,我真的有能力帮助妙国院的子嗣保住家业吗?我敌得过平手汎秀这样的枭雄吗?——一念至此,筱原长房开始觉得心里发寒,嘴中苦涩,眼皮有些沉重,身前的景象也略微恍惚,真恨不得索性就这么倒下睡过去,长眠不醒罢了。

他自己不觉得,但年迈的身躯已经开始摇摇晃晃站不稳了。

怒气冲冲而来的七条兼仲,中途变成冷静的质问,而现在已经是同情和敬佩居多。

最终筱原长房稍微整顿了精神,以略带哀求的态度开了口:“七条殿啊……一切都留在日后再说如何呢?目前我们要做的,是全神贯注到此战当中。还望您不计前嫌,努力作战。”

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

七条兼仲的忠心很明显不太足——至少是远远赶不上筱原长房的,但也没有到全然冷血的程度。

他见此形状,长叹一声,拜了一拜,承诺道:“属下一定会尽我所能。”

说完,七条兼仲不愿再呆下去了。

起身,转向,迈步,掀开帘子,远去,一气呵成,动作的敏捷度与粗壮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筱原长房面上终于稍稍露出欣慰之色。

“尽我所能”可能是目前大部分家臣的心态。虽然有不满,有疑惑,但姑且还愿意各司其职,姑且还维持着正常的军容。

姑且还足以令平手汎秀感到警惕。

但筱原长房的烦恼还没有完。

平手家的虎狼之师就在河对岸,身为代理总大将,不好好布置一番,怎么睡得着觉呢?

这几个月来,长宗我部元亲固然是夜以继日寝食难安,筱原长房却也是夙兴夜寐宵衣旰食。

而且,前者才是而立之年,后者却已接近花甲了。

吉野川发源自四国岛中部瓶之森山,自西向东流入纪伊水道,全程蜿蜒五十里。(约196公里)并不甚长,然而水面颇宽,支流极繁,往来湍急,波涛澎湃。它给岛上居民带来了珍贵的淡水资源,同时也带来了令人闻之色变的洪灾。

这条江河位列日本三大暴川之一,自然不是浪得虚名的。四国岛是经常降雨的气候,每年到了夏季,吉野川的水位便会急涨,轻则淹没房屋庄稼,重则引发山洪泥石流。就像个喜怒无常的君主一样,每隔上个年头,总要闹腾一次才肯罢休。

但人们也不可能搬迁到远处去。阿波、赞岐两国的所有的水田,要么在吉野川的沿岸,要么就在吉野川支流的沿岸。水田能种稻谷,伺候得当时,每反可得玄米一石二斗,若是老天眼开眼赏赐风调雨顺,甚至有望收获一石五斗之多;没有水源的旱田就只能种杂谷,再怎么细心照料,杂谷产量也很难突破每反一石。

更别提杂谷的口感和营养价值都远不如水稻,价格要打个对折。

(注:1反为992平方米,约是一亩半;1石折合130公斤;每反一石二斗,相当于亩产两百斤,在16世纪是非常值得高兴的数字了。)

天地的造物,令人既畏惧又离不开,治水自然就成为头等大事。

堤坝渠道工程不仅有助于促进生产,确保税收,也能聚拢民心,积攒人望。稍微有点脑子的统治者都知道水利是阿波、赞岐两国的命脉,更何况当今的实际话事人筱原长房精明强干得很,远远不止“稍微有点脑子”。

他在代替战死的三好义贤掌权之初,就公开宣布过:“有关治水的事情,需要立即禀报,即使是在军阵当中也是一样!”

当然,这只是个态度罢了。宣布归宣布,实际上治水是个非常重要但又并不急迫的工作,除了是溃堤之外,就没什么值得立即禀报的事情了。

溃堤这种事情,十几年都一定有一遇。

没想到,适逢与平手军对阵,居然真的有人,拿治水的事情,前来求见了。

时间还是在半夜。

“今年的合战当中,我家领民受损十分严重,秋收后恐怕如约无法负担足够的民夫来参与堤坝修筑了,能否请求右京殿稍加减免?”

出言者,乃是阿波国板野郡的地侍,名唤七条兼仲,还不满二十,尚未娶妻生子,却已从亡父手里继承了五个庄子的领地。

五个庄子年产共计约有一千五百石,按规矩,要在每年秋收之后,春耕之前,无偿提供三十名壮丁来协助水利工程,这是明文写入了《诸役状》的封建义务。

这当然也算是跟治水有关的事情,符合“立即禀报”的标准。

筱原长房盯着正坐于前方的七条兼仲看了一会儿,从对方眼神和脸色中,很轻易就看出来,所谓“无法负担民夫”只是托词。

他们七条家的土地确实遭了一点兵灾,但绝不至于无法负担这点劳役了。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解题发挥呢?

最容易联想到的,就是近几个月以来,诸次作战的封赏问题了吧?

那就很令人头疼了……

面前这人自幼生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乃是怪力无双的豪杰猛士,今年五六月讨伐叛臣香川之景与织田家赞岐守将蜂须贺正胜,七月份又与土佐野心之辈长宗我部元亲作战,一番转战当中,七条兼仲屡建功勋。

香川家阵代河田七郎兵卫,蜂须贺家先锋稻田左马,长宗我部家谱代浜田善左,三个敌将的首级都是此人拿下的,功劳着实不小。

然后,筱原长房总共给他加赠了不到一百石的土地,还分三批赐下了三十五两黄金。

七条兼仲有理由对此生气。

想那对岸平手军中的山内一丰,也不过历次合战讨取了二三名将领,论质量还不如上面那几个,便得到从一百石升到五百石的飞跃。

也不是故意打压新贵。这几仗只是收复失地不是扩张,没有多出来的领地可以授予。而金钱方面——三好长逸霸占了聚光院(三好长庆)遗留的金库并全部用在近畿来搞事了,阿波胜瑞城的府库此时空空如也,已经捉襟见肘寅吃卯粮了,挤出三十五两黄金实属不易。想起这个筱原长房对已经死掉的三好长逸又是一肚子怨恨,但现在需要恨的人太多了,只能先放一放。

回到眼前的话题。

当初那么处理封赏方案,不是没想到功臣心里会有意见,只是没想到矛盾激化得这么快。

现在能怎么办呢?

平手汎秀一万九千人就在对岸守着,长宗我部的小股精兵在后蠢蠢欲动,压力已然让人走到崩溃的边缘,然而三好军的代理总大将,却还不得不分出精力,考虑战场以外的事情。

面对七条兼仲的借题发挥,筱原长房只觉得头疼欲裂。

大战在即,肯定不能现在去斥责军中头号猛将。一时也确实拿不出任何资源来加以安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