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走狗的野望

亲切而又严肃的表情,也只有出现在少数人的脸上,才不会显得违和。这是一种十分稀有的禀赋。

平手汎秀在这方面有些不足,虽然曾对百姓施有仁政,也未曾少了将士们的恩赏,但始终总觉得与芸芸众生有些距离感,令人畏惧大于爱戴。平手家也没有足够有人望的主母或一门长辈来弥补。

将家臣从微末行伍中拔擢出来,给予百石知行,录入武家门墙,秉持奖惩的公正,善待战死者的遗孤,做到这几点,就足以让大部分郎党们服从军令,不畏牺牲了。但长宗我部元亲别具一格,他在政治资源和物质条件都相当匮乏的情况下,仅凭个人魅力,既能让部下在战场上效死,又能跟部下像家人一样聊天。

所以,长宗我部元亲时常会坦诚地与心腹们聊一些真心话,来拉近彼此的距离,保持了“亲切”就很难维持“神秘”了。平手刑部的命令不管理解不理解没人敢不执行,而姬若子的指示,总要解释一番才能得到彻底拥护。

眼下的四五人,都是长宗我部家休戚与共,一体同心的内核亲信家臣。他们以前便隐约能感受到自家年轻主公的野望,今日亲耳听了,更是振奋不已,纷纷表示要共创大业,即便暂时屈身他人之下,志向也不会稍减。

唯有最年轻,也最不通人情世故的久武亲信摇着头质疑道:“万一平手家福星高照,一直武运昌隆呢?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这话令现场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长宗我部元亲苦笑一下,心知这人只是过于耿直不通庙堂之道,也不忍斥责,而是一字一句地认真说给他听:“平手刑部是清河源氏新田支的后裔,与当今公方同出一脉……不管真假反正是如此自称的。倘若他果真能像足利家一样取得天下的话……我不敢自比细川、畠山,能做到赤松、一色的成就,不也是光宗耀祖的事吗?”

五十多岁的吉田贞重方才一直静观,此刻又笑呵呵地开口了:“主公是赤松,咱们不就成了浦上、别所?主公是一色,咱么就是小笠原、延永……”

“哈哈哈,吉田殿说得太好了!”不明所以的久武亲信抚掌大笑。

桑名重定却觉得不妥,刚才举的几个例子,固然都功成名就,青史留痕,但最终结局全是君臣对立,产生内乱了的!

但眼看周围几位,包括主君在内,都似乎没意识到这一点,他也就懒得开口提醒了,免得徒然惹人不快。

两个月没睡上安稳觉的长宗我部元亲,依旧是面容俊美,皮肤白皙,不愧“姬若子”之称。但布满血丝的眼眶和久未打理的胡渣破坏了这个意境。

此刻这位外表瘦弱内心却无比坚硬的土佐武将,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平手汎秀给出来的回复信函,不敢错过任何一笔一划——尽管整张纸上的正文并不长,只有两百多个字。

良久之后,元亲发出一声五味陈杂的长叹,对左右亲近家臣开口说:“平手刑部命我明日巳时初刻,大张旗鼓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三好军背后,发起进攻。”

“什么?这可不行!”担任副将的久武亲信尚未至而立,闻言立即面色大变,连连摇头,“战场上无法隔空联络,万一长宗我部军杀进重围,友军却因故耽搁,没有同时发起进攻,那我们就等于是送死了啊!”

“久武殿说得甚是!”稍长几岁的家老桑名重定表示支持这个看法,“我们在冈丰城被围困一个月时间,平手刑部的军队迟迟不到。现在刚刚一到四国,就对我们提出如此荒谬的要求,难道把我们当成是走狗了吗?”

“就是!我们长宗我部家,可不是他呼来唤去的走狗!”久武亲信得到回应,越发激动不已,义愤填膺了。

姬若子本人十分尴尬地捏着信函,不知该怎么说好,悄悄向左侧更远一点的地方送去一个眼神。

那个方向上,已过知天命之年,但依然十分健硕的老臣吉田贞重心领神会,摸了摸胡子,缓缓开口道:“二位不必说得这么难听!年轻人火气太旺,容易伤肝。到老夫这般年纪就能看透,这乱世之中,大家都是各取所需罢了。你们想一想,上一代老主公厮杀半生,立下多少武勋?但毫无名位在身,见了一条家的人便底气不足。直到有了‘土佐守护’一职,才终于翻了身。想那平手刑部在中枢极有面子,于公方大人面前说一句话,顶的上旁人说一百句。两年前他能给我们这个职役,日后也未必不能再收回去……仅凭这个,咱们就得好好伺候着。”

年纪大的人说话,容易啰嗦,但这一番絮絮叨叨下来,还是挺有说服力的。

吉田一族从五十年前开始就效力于长宗我部家,世代为将,功勋卓越,亦有姻亲关系。这么一个老者,虽然已经退居二线,离开了核心岗位,却依然是值得所有人尊重的,就算内心不尊重也不敢表现出来。

两个年轻人只能低头。

不过久武亲信还额外小声嘀咕了一句:“难道就一直要受他节制了么?”

吉田贞重人老了耳朵倒还灵活,听了这话也不做怒,只微微一笑,道:“看看我们西面的大友,北面的毛利,还有十年前的三好。若是到了这个程度,也就不在乎什么守护不守护的了,反倒是朝廷和幕府要主动给你送官来做,求得支持。长宗我部家要想壮大到那个地步,就看你们这一辈人了。”

话说到这里,久武、桑名两人一齐说了声是,接着对视一眼,都觉得责任重大,斗志昂扬,负面情绪已经是消失一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