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思凝差点以为她要自己当场表演一回眼睛喷汗。
凤竹缓缓道:“霜儿。”
皇甫思凝一凛,道:“不许这么喊我!只有……只有我娘……只有外祖……”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这么唤过她。先是令花见;她死了之后,就只剩下令太傅。
他是人人眼中权势滔天的能臣,朝中当之无愧的领袖,门下学生党羽遍布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在她面前,却只是她可以依恋撒娇的外祖。他那样宠着她,因为她是所有晚辈里唯一的女儿,比掌上明珠还要更加珍贵。她还在开蒙的时候,每一回去令氏,他总会驮着她,教她去认宅邸间的百年老树:这是青松,这是苍柏,这是梧桐,这是石榴……
令太傅嗜酒,人人皆知他腰间有个玛瑙酒壶,里头是陈年佳酿,色如琥珀,每一滴都比黄金美玉更加珍贵,再尊贵的客人也仅此一樽。她却调皮捣蛋,偷拿了酒壶一饮而尽,最后醉醺醺地睡在花间,扑倒一片鲜明柔美的夜海棠。连令花见都以为他不会轻饶了自己,惴惴不安地将她领过去受罚。没想到他却只是哈哈大笑,道:“霜儿这酒量不行,长大了可得陪我再多练练!”
他的血飞溅不到她的脸上,在冰凉的夜里,也无法凝滞成热泪。
凤竹道:“他们都死了。你没哭?”
令氏亡了,这世上唯一爱她的人全部走了。
她在至清醒的关头;连一炷香也不敢上,连一滴眼泪都不敢掉。整日走马观花,两耳不闻窗外事,如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凤竹问道:“你甘心么?”
这世上从来没人敢对她说这样的话。皇甫思凝仿佛被人迎面掌掴,打得眼冒金星,四肢无处着落,道:“凤竹!你好!你很好!”
凤竹道:“我本来就很好。”
皇甫思凝再也忍不住,霍然而起,揪住凤竹的衣领。但她体力不支,一个趔趄就向前扑去。
凤竹伸出手,将她抱个满怀。她们呼吸相接,暖和的气息呵在面颊上,靠得太久,连睫根都历历分明。那秀美耀眼的容颜近在咫尺,曾经只一眼便教她沉溺不悔——此刻却无比可憎可恶。
皇甫思凝用力去推凤竹,恨恨道:“你给我滚!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不杀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滚!”
凤竹安然挑眉,也许是因为皇甫思凝太过愤怒,这表情在她看来居然有点烟视媚行的嘲讽意味,道:“我的卖身契在你那。”
皇甫思凝咬牙切齿,挣脱不得,求救又太过丢脸,知道论用强比不上凤竹,一时诸多情绪排山倒海而来,眼中居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凤竹又问了一遍,道:“你甘心么?”
“甘心?”皇甫思凝笑了,眼泪再也无法忍住,如断线珍珠一般滚滚而落,“这与甘心是否有何干系?不甘心又能怎样?我知道外祖不是好人,我知道我娘亲也不是好人,可这世上只有他们对我好,对我笑。他们不在了,我也只有甘心,才能活下来!”
凤竹这样看着她,竟有几分稀奇的神色。自打认识皇甫思凝以来,眼前人一直都是言笑晏晏,慧黠自持,灵动如春水潺湲,何时这般泪如雨下,又有过这样委屈苦痛交织在一起的神态。她的心怦然一跳,胸间隐隐作痛,自己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双臂不由自主更加使力。
皇甫思凝只觉自己似被铁桶箍住了一般,收得越来越紧,好似要活活勒在凤竹身子里一样,几乎透不过气来。她眼中的泪光越积越多,但越是如此,越倔强得一语不发,连一声痛呼都不肯轻易溢出。
她们二人相持,谁也不说话,只有呼吸声渐重,胸间发紧发烫。皇甫思凝头脑犯晕,冷不丁望见凤竹那异常明亮清醒的眸子,如冰水临头,顿时一凛,叫道:“热死我了,你还不放开!”
凤竹松开了力气,皇甫思凝立刻后退了好几步。
她的怀抱一空,怅然若失,有一种说不出的惘然空虚。
皇甫思凝乍得解脱,头一个念头就是夺路而逃,第二个念头就是上去给凤竹几巴掌。但是她的腿早就软了,连退几步都难,第一个显然做不了;她想扬起手,指尖绵绵无力,想必力度打在脸上和蚊子叮咬也没有区别,只好举到一半就放了下去。
但这事没这么简单过去。皇甫思凝擦干眼泪,一时之间怒意勃发,连对着那中年美妇都不曾有过这般痛恨。脑中盘旋着种种思量,千回百转,渐渐有了眉目,凝成一线。
外头忽然敲了敲门,皇甫思凝道:“谁?”
门开,一个五彩斑斓的肉球滚进来。
皇甫思凝脑内的那根线登时一断。
凤竹第一反应自然是空手劈肉球。
皇甫思凝慌忙扯住她的手,道:“别动手!”
凤竹动作一僵。皇甫思凝的手总是又软又凉,就像自己为她梳发的时候那样,怎样捂都捂不热。
那圆乎乎的肉球滚近了,居然生了一张脸——居然是一个人。他穿得极其扎眼,从头到脚瑞气千条,身上戴满了各种金首饰,随着每一次肥肉的抖动,闪闪发亮。
再金光灿灿的肉球,依然是一个肉球。
皇甫思凝轻笑道:“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