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一章 悲与不悲

本是意料中的事……

叶清心里唯一感到有些沉重的,是她那位九叔,竟也没有阻止……

当然,她理解,她九叔若是阻止,可能会暴露出许多马脚,可能会前功尽弃。

可……

那毕竟是他父皇啊……

天家……

天家……

叶清从未如此厌恶这样一个环境。

“小九儿,说过,金丹之言,皆是虚诞啊,他怎会服用那些东西?”

“太上皇修道,修的是己心,不是想要成仙……”

“他的心早就伤的破破碎碎,何尝想活那么久……”

“他后来明白过来,那时是有人在弄鬼啊……”

听着太后哭个不停,也倾诉个不停,叶清轻轻一叹。

好在之前将东暖阁内的昭容、彩嫔们都打发了出去,不然指不定要生出什么事来。

叶清用纹凤锦帕轻轻替皇太后擦拭去眼泪,宽慰道:“老祖宗,这就是天家啊。古往今来,哪一朝不是这样过来的?想开些吧……”

愿来世不再生在帝王家,是多么天家子女发自肺腑的沉重愿言。

叶清轻声道:“说起来,孙女儿还要感谢老祖宗,没将我嫁入天家。不然……”

太后注意力被岔开,哭的红肿的老眼含泪,对叶清道:“叶家有我一个人掉进这金火坑里就足够了,怎还能把你也拖进来?这冰冷冷的金窝儿里,看着体面尊贵,可连父子天伦也没了,临老还要承受骨肉相残的人伦惨剧……”

说着,太后又大哭起来。

她什么不明白?

叶清也跟着落下泪来,却还是劝道:“天道公正,有一得便必有一失。天家为世间最尊贵之族,难免要失去些什么……只盼老祖宗能保重身子,若连你老也有个三长两短,小九儿怕也要跟着死无葬身之地。”

太后闻言悚然一惊,正要说什么,就见帝后匆匆而来,她面色铁青,张口质问道:“皇帝何时送哀家去见太上皇?”

崇康帝闻言,本就苍白的脸色骤然霜白,摇了摇身体,侧倒在董皇后身上……

……

酉时末刻。

西斜的夕阳,余晖笼罩着整个神京城。

渲染了一层凄美的血色。

整个长安都中,都陷入了沉默悲然的国丧里。

仿佛整个世间,都到了尾声,陷入一片暮气中……

贾琮在兴道坊宁府,命人取来藏冰,用冰鉴将宁则臣的棺栋围住,做成冰棺,以在这逐渐温暖炎热的天气中,守住宁则臣的尸身不腐,待其妻女归京理丧。

一切打理妥当后,连宁则臣书房中的所有书信都收走,兴道坊宁相府,终于可以对外开放了……

等看到无数新党大员乃至国子监学生们涌上门来吊孝元辅,哭声震天时,贾琮也踏着夕阳的余晖,在亲随缇骑的护从下,折返回家。

他并非皇族,所以不用去奉天殿,为太上皇灵柩守灵,只需每天早上,随天子去哭一场灵即可。

至居德坊贾家东府,只见大门前也已挂白,为太上皇服国丧。

西府日夜不停的敲打建筑声,也停了下来。

国丧期间虽未明文禁止修建房屋,但贾家身为世勋之族,该避讳的,还是避讳开来。

再者,荣庆堂、荣禧堂的复建,也已经到了收官之时。

又回首望了眼皇城方向,贾琮翻身下马,步履稍显沉重的入了内。

……

我了大艹的……

前后两世,贾琮爆粗口的次数加在一起,都未必有一手之数。

可自宫中出来,往兴道坊宁府,应旨去承办宁则臣丧事的路上,他骑在马上,心里却忍不住怒骂一声。

他不知道崇康帝是大事谋成,还一谋双响之后有些得意忘了形,飘的快飞起,还是自以为死后也能拿定他了。

竟连最后那一句话都说出口……

给他大自在?

超脱他去西天极乐世界么?

贾琮也只能装作听不明白,以为这是句好话。

感激谢恩后,面色自然的出宫离去。

……

兴道坊,宁府。

阖府挂白。

到了宁则臣这个地位的人,即使再清廉,该配有的侍从一样也不会少。

不过宁则臣原则性强,没有将宁氏家族的族亲们都接进京来享福受用,耀武扬威。

后来更特意将妻女安排回乡,为亡母立碑尽孝。

如此一来,偌大一个宁相府,连个近亲也无。

崇康帝大概不放心礼部的官员看到什么,所以特意打发他这个锦衣卫的头子,来给宁则臣治丧。

且还要遵从宁则臣的遗愿,一切从简。

当然,崇康帝从未想过废黜整个新党,毕竟新法总要由宁则臣的徒子徒孙们来推行下去。

所以,崇康帝给了宁则臣一个极美的美谥:

文忠。

虽比不上人臣最高的谥号文正和次一级的文贞,但也是很高的谥号了。

文人一生所求,难道不就是一个身后名么?

以此,也算全了宁则臣与崇康帝的君臣之义。

贾琮看得出,宁则臣死了,崇康帝是真的心痛了,甚至还在太上皇之上……

但,也只是心痛而已。

贾琮怀疑,是不是做了皇帝后,都要泯灭人性……

都可以坦然的顽弄“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的把戏。

崇康帝命锦衣卫快马接宁则臣的遗孀孤女回京理亲丧,可赣西上饶至神京城,足有两三千里路。

快马粗车颠簸回来,宁则臣的妻女还能活命?

就算能争一口气回到京城,怕也给熬的油尽灯枯了。

贾琮想不明白,宁则臣已经秉承圣意自死,为何还要为难他的妻女,斩草除根……

贾琮打心底里感到一阵凉寒之意……

抬头看了眼宁相府门楼上的御笔门匾,贾琮心里微微一叹:

这就是人臣之苦吧。

只是不知道,若宁则臣九泉之下有知,其妻女难逃厄运,会不会流一抔悔恨之泪?

不……

他不会,宁则臣只会自苦,却不会懊悔他辅佐圣君之路。

这便是儒家的忠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宁则臣是,贾清臣却不是。

紧了紧领襟处的披风丝绦,贾琮阔步而入宁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