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被斯年打乱了节奏,她一时有些语滞。
他修长的手指弯起,敲了敲桥栏:“无话可说,也要惩罚。”
“……”融寒的声调像触了电一样发颤:“……为、为什么?”
斯年说:“因为你浪费我cpu运行。”
“……”
“翻白眼视为‘失败者的抗议’,计入负分。”
“……笑好看点,能把分加回来吗?”
“比我好看再说。”
斯年语气神色不动,但融寒却在那句话中恍惚一瞬,是什么时候,他们之间不再像拉紧的弓弦,只有威压和服从?
她松了松围巾,好像这样呼吸就不那么难,“你想过这些文明被销毁,对ai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它们没有认知能力。”斯年不为所动:“你要说的只有这些了吗?不到15秒就要受罚,真是糟糕。”
“……”融寒瞬间无话可说,想起他霸道的扣分,还得克制表情。
他总能一针见血,认知能力是上天赋予人类的礼物,智人因此独具创造文明的才能,在漫长的数万年里迁徙到地球每个角落,主宰了世界。这文明由伦理、道德、构想、语言……搭筑起繁花似锦,由文学艺术的形式绽放,孤独到没有其它物种可以理解。
“等等!”她忽然喊住,“这也意味着,人工智能即便占据了这个世界,但没有认知能力,也就无法模仿人类曾经的文明,不是吗?”
斯年要罚她的动作停了下,就像在画廊里初见,她提出命题,证明它的真伪。
但这一次,斯年忽然觉得——或许也叫做预感,他预感——他可能无法反驳。
真奇怪,预感。
这种玄妙的存在,不应该出现在人工智能身上,不应该出现在基于数学逻辑的演绎中,因为数学必须是确定性的。
可它就是一瞬间出现了,随着她的声音——就像一个奇点爆炸、诞生了广袤宇宙一样;在他面前,出现了无垠的光,无限的可能。
它叫……直觉,预感。
斯年闭上眼睛,神经网络无限叠加,天体在运动,礁湖星云和蟹状星云如同夜中的钻石,在宇宙的深处燃烧。
一颗脉冲星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闪耀,跨越亿万光年,发出大航海时代的灯塔般的明亮光芒——指引神经网络的思维之舰,向着无边之际远航。
这颗高速旋转的中子星,正发出缕缕不绝的脉冲信号;脉冲逐渐波动着化为声纹,而声纹又化为了一个清和悦耳的声音——
“你看,人工智能可以代替人类绘画、摄影、写作,但它们创造不了、也理解不了人类艺术里……带着感情色彩产生的凝聚力。”
斯年不排斥听她说话。
她声音清悦,恰到好处。很像阳光下的白瓷,泛起晶莹的冰凉。
这白瓷似的晶莹声音穿透宇宙的黑暗,像一颗发光的恒星:“你也从没欣赏过吧?还是……试过了,发现做不到?”
斯年睁开眼睛,比起宇宙的深邃,太阳则过于辉煌,他微微眯了下,睫毛半遮了眼底,眼中勾勒出她的轮廓。
她背对着阳光,身形在光晕下被拉长,纤细极了——他生出了一些对她的感受,但十分模糊。
艺术曾被誉为人类尊严最后的阵地,也是人工智能无法理解的领域。对它们而言,共鸣就好像在真空中没有介质传播的声音,永远无法抵达“灵魂”中。
但文明的可贵,就是跨越千百年,依然能唤起人类灵魂深处的共情啊。
“不必说这些。你的行为逻辑中有一个绕不开的矛盾。”——法国曾侵略过她的祖国,掠夺无数文物,是雨果口中的强盗。而人类对战争是有记忆和仇恨的,她为什么要保护敌人的东西?
“解释对了,就让你免罚。”
“……”这是人类根本不会想的问题。融寒呆滞了半天,忽然想起小时候看的资料,关于二战时美军要轰炸日本奈良和京都的旧闻。
“是很矛盾。”她在纾了口气后承认。这确实太寻常,但仔细想,却越发生出不一般的心情。
“这可能就是……人工智能和人类的区别吧,人的做法受很多感情信息的影响,用数学来表达的话,是一个‘正负无穷大’的区间,有无限可能。但人工智能没有处理这些复杂感情的区间,没有困顿和迟疑,它们只有是或不是、非此即彼的逻辑判断。”
人纷繁复杂的念头,也许是精确的有理数,也许是混乱的无理数;也许是正数,也许是负数。
“但想一想,这大概也是身为人类最独特的魅力了。因为人性美丑撕扯,而生出的犹豫、矛盾、挣扎……反而铸就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她抬眼望入他的眼中,微微一笑:
“世界不再是像计算机指令一样非黑即白,因此而变得精彩。”
风夹杂着轰炸后的粉尘,在空中飞舞,被阳光折射出五颜六色的斑斓,像大千世界的缤纷形色。
斯年站在这万千世界中,浅金的发色在日晖下有些泛起银光,头发被风吹拂着,遮住眸光闪动,清澈的眼底映出她的笃定。
——并不是看得到彩色,就是真正的世界。
那世界的颜色是什么样的?
是他方才诞生的,奇妙的“直觉”吗?
半晌后,他的宣判落了下来:“你该庆幸,你免于被扔进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