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皇帝想治我,但又不欲要我命。我对他还有用处。”辛夷一字一顿,字字如从齿缝迸出。
嘶一声,辛歧倒吸了口凉气:“这话是不是矛盾了……皇帝费劲周章,封锁消息,找了借口都要和你算账,却又不要你命……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辛夷的心一寸寸下沉。放佛看见一个金笼子放在了她前面,关鸟儿或是关玩物儿的,绳索从笼子里伸出来。
然后长长的,蜿蜒的,最后伸进了大明宫。
绳索尽头,天子黄袍,李赫似乎下着一盘棋,怀里抱着个窸窣的陶罐,转头对她笑。
辛夷蓦地背心发凉,蹭一声从座上站起来,撑着案沿理清思绪,从再次睁开眼到现在,把她和李赫的过节都捋了遍。
先是李赫觉得她是棋局异数,暗令绿蝶下毒害她,后因绿蝶改变主意,临门捡回条命。
再有她屡次牵扯进五姓恩怨,李赫表面上看来,赏识她的才华,实则打压五姓,又是赏如意又是封郡君。
然后便是觉察到她的存在,不再是“才女”,而是“威胁”,先以封妃试探,后有口头警告,被辛夷化险为夷。
从始至终,荣辱波折,甚至一晌生一晌死,李赫对她的判定,其实都只有四字:有用,无用。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所有前缘纠葛串成线,火光一闪,刹那点燃了她眸底的明悟。
“不管我曾经对他抱过什么期盼,也不管他对我辛氏是恩还是怨。我辛夷算是看清楚了,彻底想明白了。”辛夷唇角一勾,“棋局。他李赫才不是病痨皇帝,而是棋局最后的掌控者。我辛夷,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
辛歧脸色复杂,长叹一声:“早就给你说过,他李赫,是帝王,真正的帝王。”
辛夷点点头,兀地发狠,一把攥起案上黄绫密旨,往石砖地上扔去:“我辛夷有助于棋局,则他把我捧到天上。我辛夷碍了棋局,则铡刀随时架在脖上。”
有用则荣,无用则贬,走狗烹,良弓藏。助我者得天下贵,拦我者成刀下鬼,宁愿我负天下人,也不愿天下人负我。
真正的帝王。
一个陡然提高音调的回字。吓得李景霆一抬头,看着眼前眼波春山横的女子,有些不解,有些无语地丢掉手中缎带,猝然起身:“……你自己包罢,紧点……还不抓紧时间,快点去见你家姑娘……”
李景霆正要扭头就走,却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唬得连忙回头,却见香佩叩首至地,咚咚咚,行了三个大礼。
“突然行大礼作甚?”李景霆警戒地后退一步,疑道。
“奴婢冒犯,王爷容禀,奴婢斗胆做主一回儿,王爷恕罪,王爷……”香佩言辞混乱,只顾磕头,红扑扑的小脸慌得变了白。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景霆愈发狐疑了,却也没有打断女子话头。
“奴婢……”香佩猛地一抬头,紧张地咽了咽喉咙,瞳仁晶亮,“奴婢名阿……不,香佩!奴婢名叫香佩!”
李景霆缓了半天,才明白女子是自报家门。然而他堂堂王爷,从来都无所谓下人叫猫还是狗,反正在当主子的眼里,都是奴才罢了。
“蠢。”李景霆凉凉吐出一个字,转身便不管女子如何,然而他也没有立即迈步,而是滞在前方,看向了晴空万里的四月天。
想起女子山门破阵法的英武倩影,想起她异于寻常女子精通兵法的惊艳绝才,想起她忠心侍主连命都不管的丹心如许,想起她为了自报名字行跪拜大礼的傻气样儿。
李景霆唇角微微一翘,低语道——
“但是,有趣。”
春风起,人间四月天。半生缘,红线一线牵,多少命运的机缘巧合,都在此刻欲说还休。
而当半个时辰后,辛夷见到香佩,商讨完密旨机密,又传御医为香佩重新瞧了剑伤,整个四月都在辛夷眼里,变为了一片黑暗。
紧接着,连多余话都来不及说,辛夷就匆匆和李景霆辞别,踏上了回府的马车。
再一个时辰后,辛夷与香佩回府,见到阔别月余的族亲,她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整个辛府被阴云笼罩。人人面带泪痕,瞳仁木然绝望,春风死气沉沉,站在上房口的辛歧脸色惨白。
“六丫头,回来了。”辛歧颤抖着道出半句,就说不出完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