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叹了口气,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又有谁来理解她呢?
原来自晋王上折子,要往大河两岸泄洪,换句话说,为保下游生路,而水淹大河两岸的丰州和灵州。
祖籍丰州的长生急得发了癫。
他当即跪在辛夷面前,求辛夷行内廷行走之权,当朝拦下折子。辛夷虽不忍,但也不愿,长生便日日跪在辛夷门口,死心眼地说辛夷何时答应,他才何时起来。
“他真是中了魔怔……往两岸泄洪又不是我提的,是晋王……再说,事到如今,只有这一个法子……要么就往下游泄洪,横竖是要苦了百姓……”辛夷自言自语,叹气连连。
“是是是,姑娘是冤枉。可长生这么跪下去,便要闹出人命了。”香佩朝窗外的飞雪努努嘴,满脸担忧。
辛夷看了眼白茫茫的庭院,将手中的玉梳往妆台上一摔:“让他进来!把火塘生旺点!”
香佩连忙应了,挑起横板帘子唤长生。没想到后者像个雪人般进来,扑通声就跪在辛夷面前,止不住磕头。
“求姑娘行行好……内廷行走……拦下折子……不能往两岸泄洪……”
辛夷太阳穴一阵痛。忙嘱香佩扶长生坐下,递了杯热茶,待后者冻紫的脸恢复了点血色,她才斟酌着开口。
“长生,你是我辛府杂役,便也是一家人。不是本姑娘不帮你,只是事关重大,此乃朝政决议,我也不能凭自己性子,随手干政不是。”
“但凭姑娘往日作为……”长生瞧了辛夷一眼,在后者脸色变尴尬前,他立马续道,“姑娘怕是长安城中唯一,能令王家皇上甚至朝臣改变主意的人。”
“不不不,本姑娘虽惹事,但有分寸,并不觉你口中这般只手遮天。”辛夷连连摆手,讪讪道。
一旁的香佩看不下去了,索性怒目接了话:“要是我家姑娘什么折子都去参一脚,什么朝议都去说一句,整个辛府怕有再大能耐,也存续不到今日!”
眼瞅长生眼一红,又要争执,辛夷忙放缓了语调,劝道:“再者,长生,拖到今日,治水就剩了一个法子:泄洪。往两岸或者下游。但大河下游临近京畿,人烟繁华,万万人口,而两岸不过丰州灵州两州,中间都是绿洲荒漠。相比之下,孰轻孰重,哪儿该弃哪儿该保,你还不清楚?”
“姑娘不必道歉。姑娘生长在关中,不知道关内道水患的厉害。大河就是条狗,毛顺的时候看家守门,毛不顺的时候咬自家人,所谓天灾难测,姑娘再听多少传言,也无法明白大河两岸百姓的苦。”长生缓和了脸色,唯独苍白不稳的语调,出卖了他暗自的心忧。
“那你把菘菜运回府,我允你几天假,你给家里捎个信,问问平安。”辛夷安抚道。
长生闷着声应了,扭头回去搬菘菜,辛夷也唤了辛芷搭把手,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但水患二字却如暗流,在城中弥漫开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明宫依旧歌舞升平,不安的气息在城中压抑,一场刻意的粉饰之下,必是老天爷的震怒和屠戮。
十一月底。长安飞雪,银装素裹。
城中人却没有捂紧棉衣准备过年的喜,只因随着天愈冷,水面冰冻愈广,大量的流民开始疯狂地涌入京城。
大街小巷挤满了衣衫褴褛的百姓,饥肠辘辘的大人三步一个,十步一群,整条街整条街地行乞。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儿,要么抓起西市摊的糕饼就跑,要么抢过街头卖艺伶人的钱罐就溜,坊间充斥着叫骂声追赶声。
昔日繁华琳琅的长安,成了鸡犬不宁的难民营。
最奇的是随手拷问个流民,皆是来自关内道丰州灵州一带,加上前阵子暗中流传的风声,“大河出了水患”的流言甚嚣尘上。
终于,纸包不住火。
麟德殿大朝。帝召见群臣,责问丰州刺史并灵州刺史水患事宜,两位刺史俱是王家人,在御史拿出的铁证前,翻也翻不了盘,立马认罪:说自己掉以轻心,以为水患无妨,未及时上报,以至大害,罪该万死。
帝震怒。立马将两位王家刺史革职,打了三十大板,流放岭南,并毫不留情地连带骂了王俭一通。
人罚是罚了,老天爷却管不了这么多。
工部随即派人查探水患实情,准备筑坝挽救,然而当工部尚书亲自捧着奏折,老泪横流地进谏“来不及了,治水已经来不及了”,朝野上下都变了脸色。
来不及了。没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可怖了。
也没有谁比常年与水患搏斗的百姓更清楚,这四个字真正的含义:泄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