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给我和你的儿子……”
前面那一句仿佛只是自叹遗憾似的话,可后一句话却是意义非凡,侍卫们一个个脸色全都变了。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赫然让每个人都大惊失色。因为刚刚还率先请求宋蒹葭救醒北燕皇帝的萧敬先,此时竟是骤然出手。
而亮出一把匕首的他,竟然一刀深深扎进了北燕皇帝的大腿。这一刀下去,遽然色变的宋蒹葭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越千秋一把拽起往旁边一推。紧跟着,越千秋就丢下宋蒹葭,上前愤怒地一把抓住了萧敬先握刀的手腕,气急败坏地喝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呵呵,他不是醒过来了吗?”萧敬先丝毫不理会越千秋那气得仿佛要喷火的眼睛,瞪视北燕皇帝那终于睁开,却有些涣散的眼神,嘿然笑道,“他还没有回答我最重要的问题,凭什么就想在这种时候轻轻松松去死?”
他盯着明显并没有全部恢复意识和认知的北燕皇帝,厉声问道:“当年那林林总总的事情,从行刺和纵火,你到底查过没有?到底是谁干的?”
“不是贵妃,不是太子。”北燕皇帝有些恍惚地吐出几个字,但每一个人都知道,他这话说的是被废后莫名其妙死掉的前贵妃和废太子。
而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得微不可闻:“朕秘密拷问过所有涉及的人,也查过很多年,结果却发现都不是他们……朕废了贵妃和太子的时候,又逼问过他们一次,可答案仍然是一样的……他们没能耐追到南边去……谁能有那样的能耐,谁又一定要杀了乐乐母子……”
萧敬先眼神倏然流露出寒光,竟是用力一拔,又将那把匕首从北燕皇帝的大腿中拔了出来。也许是失血过多,尽管他拔刀的力道十足,竟是没多少鲜血溅出,可北燕皇帝仍然因为这剧烈的一下而猛然抽搐,本来已经有些迷糊的他竟是意识又清醒了几分。
当看到萧敬先手中那鲜血淋漓的匕首,而越千秋死死攥着萧敬先的手腕时,他的意识仿佛完全恢复了清醒,竟是没有在乎那锥心的痛楚,嘴角微微一勾,就这么笑了起来:“果然只有你才能想到这样的办法……不拘什么,拿点能写字的东西,朕要留几个字下来。”
越千秋不禁皱了皱眉,然而,他此时周身染血,就算能撕下一块布条也绝对不可能写字,因此只能朝萧敬先看去。果然,就只见人用另外一只手从怀中拿出一块雪白的丝帕,而直到这一刻,他方才想起来,和他以及其他大多数人不同,萧敬先刚刚并未亲自动过手。
而北燕皇帝并没有在意明显早有准备的萧敬先,看了一眼越千秋道:“千秋,帮忙拉紧了这丝帕,让朕好歹能留几个字下来。”
越千秋看了一眼萧敬先,却没有松手,而是腾出另一只手和萧敬先一人一头将那绢帕展开,眼看北燕皇帝艰难抬手,蘸着鲜血在那丝帕上写下一个个字。他根本不觉得在此时这种情况下留下的遗诏会有什么用,再加上也不大忍心看,等北燕皇帝手无力落下时才扫了一眼。
可只是这一眼,他就觉得后背汗毛一根根全都树立了起来。
因为那丝帕上赫然写着,传位十二公主!
北燕皇帝含笑看着满脸发懵的越千秋,淡淡地说:“事到如今,一道遗诏没什么用,但用得好,却也许能派上用场。如果朕还在,老三也许能坐稳,只可惜,他运气不好。”
他再次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萧敬先,一字一句地说:“朕不可能对自己的发妻和最盼望的孩子下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能。朕下去见她了,朕等着你!”
活着这两个字,对于北燕皇帝来说,从不曾如此时那般沉重。
他不像萧敬先,时时刻刻都因为失踪的萧乐乐而疯癫似狂,行事恣意,被人称为妖王的同时,还仿佛在享受行走在刀锋上的快感,他是强势独断,也常常用钓鱼的法子把那些别有用心的家伙给钓出来,但他每次都有把握,从来就没想过真的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如果说萧敬先是个不惜生命的疯子,那么,他就是个爱命惜命的胆小鬼,因为他除却追寻妻子失踪甚至死亡的真相之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只有这一次,只有刚刚发现自己真的从妻子到儿子再到江山全都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才生出了不如就此战死的死志。
而现在,面前的这个少年虽然不肯认他,甚至不肯认母亲,却郑重其事地提醒他,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没有反唇相讥,没有轻蔑不屑,没有破口大骂,更没有试图榨干最后一丝力量向余力所剩肯定也不多的越千秋动手,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突围的希望。
北燕皇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越千秋,足足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不论如何,朕都已经失去了某些曾经认为能一辈子拥有的东西。如果朕从一开始就是你这般重情重义的人,大概不会有今天。”
尽管刚刚和严诩动手的时间并不长,而且从服最后一颗药到现在,时间也只是过去了一小会,可越千秋却觉得四肢渐渐又有些不听使唤,尤其是那沉重的长刀,他的手腕竟然渐渐有些受不住那沉重的分量!他装成自然而然的样子放下长刀拄地,随即笑了一声。
“皇帝陛下如果当年像我,那么也许早就被你那些兄弟和大臣给宰了。生在皇家,有生在皇家的活法,生在民间,有生在民间的活法。没有好父亲好兄弟好姐妹,需要自己挣扎求存的人,和长辈护着,兄弟朋友众多,舒舒服服过日子的人,当然活法不同。”
“我嘛,就是一个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的人。我没本事改变天下,只能尽力让我身边亲朋好友能过得更好一点,更舒服一点,仅此而已。人道是学我者生,像我者死,可我呢,是学我的人说不定很可能会死,因为别人没有这样的爷爷和师父,也没有这样的朋友和兄弟!”
越千秋一面说,一面看了一眼正在拦着严诩的小胖子和周霁月等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所以,我很满意自己的生活,也并不希望别人高看我。因为我其实没多大的本事,只不过是一个运气好,性格勉强还过得去,大多数时候只知道狐假虎威的人。”
自己一句话,竟然引得越千秋突然说了这么多话,北燕皇帝不禁微微有些失神。当然,他很快就惊觉了过来,随即哈哈大笑。那笑声中带着几分轻松释然,但更多的是追忆和后悔。等笑完之后,他就轻轻松手,丢开了手中那把已经砍出了缺口的战刀,最后站直了身子。
“不焦不躁,不贪不争,偏偏又是那样骄傲,那样不肯放弃,你比朕曾经以为得更加有性格。能够在临死的时候,看到你这样一个和朕截然不同的人,朕很高兴。”他说着便目光掠过越千秋,往人身后不远处的萧敬先看去。
“黄泉路上,乐乐已经等了我很多年,小四儿,我这个姐夫就先走一步吧!”
此话一出,萧敬先瞬间面色大变,而反应同样很快的越千秋更是想都不想地直接冲上前去,几乎在北燕皇帝仰天倒地的瞬间接住了人。当他察觉到自己的手心黏糊糊的时候,慌忙抽出一只手拿到面前一看,就只见他整只手都被血染红了,看不清一丁点的本色。
直到这一刻,他方才发现,北燕皇帝那背上的伤口深且狰狞,而在那道最深的伤口之外,四周横七竖八的伤口密布,仿佛在告诉他之前那场战斗有多激烈。只不过,现如今那些伤口全都崩裂了开来,血流如注,须臾就染红了他的前襟和膝盖。
尽管对于他来说,北燕皇帝一直都是敌人,他从来没把人当成过长辈又或者亲友,可刚刚人最后的那些话,他听了却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此时眼见人之将死,自己完全束手无策,他不禁抬起头来,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能出手救治,更愿意出手救治的人。
而就在他茫然抬头四顾的时候,已经有一个人影飞一般地冲了过来。当认出那是宋蒹葭时,越千秋不禁脑袋迟钝了片刻,紧跟着就被小丫头粗鲁地吼了。
“去去去,快让开!你又不是大夫,自己也是死撑,别碍着我干活!太子殿下可说了呢,要是能把人救回来,回头他就去求皇上,赏赐我回春观千八百亩地!皇上要是不给,他亲自掏腰包给,你可别耽误我治伤救人!”
越千秋慌忙让开位置,而那仅剩的几个侍卫原本见自己的主君就那样倒在越千秋怀中,还有想上前抢人的,所以才一个没留神让宋蒹葭给闯了进来。可此时听到回春观三个字,原本打算上前动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片刻,最终全都没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