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氏服了老参汤,渐渐恢复几分气力,此刻突然醒转,叠声呼唤迎春,要见女儿一面。贾代善、贾母等人此刻都围在正房贾赦床边,王婆亦不知何时溜之大吉,李氏身边不过一个贴身丫鬟秋霜在暗自垂泪。
秋霜见李氏醒来,赶忙扑上前来,未语泪先流。李氏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轻声道:“去把二小姐抱来。”秋霜深知李氏这是回光返照,也顾不得通禀贾代善等人,一溜烟跑到后房去接迎春不提。
李氏独卧在温暖如春的内室,心底的冷意却一点点浸上来,渐渐都凝结在她左胸处那粒朱砂痣上。
“我的女儿,你竟和我有一般无二的朱砂痣。难道,你的命也和为娘一般苦?”李氏喃喃自语,不由落下泪来。
前文已叙,李氏本是大家嫡女,自幼被父母娇养,父亲更是将她带在身边男儿一般教养。经史子集,她没有不通的,父亲的外书房更是她日常嬉戏之所,就连朝廷邸报、军国大事她也鲜有不知。
李府千金,自幼才名远播京城。她一路顺风顺水长大,出落得千娇百媚、玲珑剔透。一双猫儿眼,时时带笑;一对小酒窝,刻刻存酒。
直到一日,她于闺中有感而发,信笔而就的一幅《烟雨京师图》,不知如何被人送至御前。以她画中连绵起伏的青山内一拱朱雀桥,参其父欲断清廷龙脉,反清复明之心昭然若揭。当日,父亲便被下狱,定了秋后处斩,李氏满门男丁流放三千里,女子贬为官奴,打散发卖。不出三日,偌大的李府,人去楼空,母亲为保贞洁,纵身跳下高楼。
彼时,她被贴身丫鬟凝翠死死抱住,捂着双眼,到底没亲见母亲惨死之状。但那声无比沉重的肉体撞击地面之声从此刻入她的骨髓。多少次睡梦中,她哭醒过来,贾赦紧拥着她安慰,她却依旧冷得发抖。
她到底不知那幅画是怎生离了她的闺房,去了当今御案前。
从此,她再不作画。
贾代善买她回府后,她曾问过,为何区区一幅风景画会害得李家如此?她李家满门皆罪,贾代善买她回府,不怕受牵累吗?那时的李氏,十足的惊弓之鸟。贾代善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回道:“傻孩子,不过是朝廷倾轧,干你的画作何事?没有你那副画,也会有你父亲的某句诗,你李家的某样器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至于牵累,既未斩草除根,何人会在乎一个落魄孤女呢?”
只是贾代善有一事不知,她胸前的朱砂痣被高僧看过,“祸及家族,此生不祥”。
如今,她的女儿难不成要走她的老路?
李氏挣扎着坐起,歪在引枕上,用手蘸着身下的鲜血,在手帕上写下“谨言慎行”四字,团成一团,紧握在手心。
正此时,秋霜抱着迎春快步进屋。
李氏伸手接过迎春,把手帕塞给秋霜,秋霜展开一看,眼泪越发流得厉害。秋霜便是凝翠,和李氏从小一起长大。李氏入了荣国府,百计千方寻到她,将她赎身,带在身边。如今,李氏之举正是托孤。
秋霜心内委实难受,扭过身去,掩面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