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得灯笼微微晃动,光焰也跟着晃动,林黛玉稀世俊美的面容在四周的昏暗里,只看得到一个轮廓:
“青青。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自由,有代价吗?”
黎青青悚然一惊。却听到林黛玉说:“青青,这些时日来,我勤加思虑,越想越觉得熟悉。后来我去翻阅史书,我才知道熟悉感从何而来。你当知道周室之时,乃行井田之制,田耕之作多归奴人。后来春秋始,战国终,秦灭六国,乃改井田为私田,废分封为郡县。奴人本如畜牲,虽使尽气力,难得粒粟裹腹,生生死死不由自主,何谈为公室尽力?自春秋战国,周室衰微,井田不行,奴人乃‘自由’。”
灯下,林黛玉的影子细细长长,斜在地上,她坐在那里,虽然蒲柳身躯,但敏锐而深刻的眼睛,深思而庄严的神色,却像是黎青青看过的那些充满理性的西洋雕塑:
“秦之所以灭六国,乃因秦之变法,厚待奴人,举奴人之‘自由’也。奴人既得自由,自有私田,自食其力,终得饱腹,岂有不肯尽力之心?上下一心,秦人举世无敌也。”
黎青青听得模模糊糊,连忙叫苦:“好姐姐,我虽然读过史书,不过之乎者也这一套一念,我也跟没有读过的一样了。你对我,别来那一套文邹邹的婉转,有什么要问的,直接问就好了。”
林黛玉体谅她少读中国之书,想了想,用自己的语言组织,慢慢地说:“其实,我想问的很简单。青青,你看过那个小女孩的手吗?她才几岁,拇指已经顶机枢顶的变型了。你看过那个小女孩的姐姐咳嗽吗?她一边咳的撕心裂肺一边织布,休息时间都没一点舒服。她们一天到晚工作不停,只有片刻喘息时间。我今天,却还看见,你在厂里训斥工人愚笨、偷懒。”
黎青青沉下脸,霍地站起来:“林姐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黛玉凝视着灯火里扑进去的蛾子,神色怅然,似乎透过那只飞蛾,看到了什么人:“周氏衰微,井田不行,群雄并起。改分封,为郡县;废井田,为私田。从此后,天下没有了奴隶,没有了奴人举旗造反。但,代价是,有了佃农与田主,有了陈涉吴广,有了‘民变。’”
顿了一顿,她轻轻地说:“我只是想问,自由是什么?有什么代价吗?”
夜色已重,看不清黎青青的神色。
半晌,她笑了起来:“林姐姐,你啊!”
“什么没有代价呢?林姐姐,你想一想外面贫苦女子的命运是怎样的?
出生时,因为是女婴,就被沉入沟渠,不见人间。
成长时,因为是卑贱女子,从小服侍兄弟长大,做牛做马。
出嫁后,因为是卑顺的妻,从此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这样劳苦一生为父为夫为子,到头来,依旧常遭抛弃。世上千般苦,黄莲不如女儿苦。”
“为什么女儿这样苦?无非女子难以谋生,只得依附父兄夫子。现如今,她们在工厂里,虽然辛苦劳顿一点,但是挣得的钱,是自己的。花的钱,由着自己。由于有了立身之地,谋生之途,从此后身价大涨,不用依附谁,自然,也不必卑弱如奴,百年苦乐由他人了。”
“林姐姐,这,就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