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苍舒语气平缓但话语厉害,堵住了卢予的嘴,却堵不住他的心思,卢予看着孟苍舒静如止水的眼瞳,转瞬间再起一念,继而冷笑:“咱们京师来的官吏,就是不如本地大人自己选拔出来的心腹贴心,顾内史不过掉了几颗血珠,大人就这般急切赶来,我们几个被那些孽畜搞得头破血流,大人见了也未置一词啊?这亲疏之别,也不知将来大人的上书里会怎么写个分明公正?”
萧闳原本的笃定又生出几分忧心,要是这几个人拿准了小孟拉偏架,将来就算闹到京师中朝堂上,他们也还有人撑腰,小孟却天高皇帝远辩解不上,要如何对簿?
就在他暗道卢予老而毒辣之时,却见孟苍舒一反常态的失去了平静,上前一步怒道:“孽畜?卢大人,你在说谁?”
这般尖锐的语气和激动的强调,连萧闳都没见孟苍舒有过,更别提其他人,大家都在震惊中看过来。
“不敬师长,不重师道,教之无方,所行悖逆,这些孟刺史带来的孩子便是这般,为人子者,就算没有读过圣贤书,也该有父母教养着基本……”卢予眯着眼环顾一周,在孩子们睚眦般的目光下,他更有几分得意,接着说道,“禽兽尚且知恩,不知恩者,称为孽畜又有何错?”
孟苍舒红了眼圈,连道三声好,转头叫道:“赵小二,你出来。”
被叫到名字的男孩走出人群,面含愤恨瞪着卢予。
“告诉卢师傅,你父亲是谁。”
“我爹是以前襄宁城的守城校尉,我家祖上就是做军士的,我爹直到襄宁城最后被叛军攻破都没有投降,被乱刃杀死在城门前,这些当初活下来的老军士都能作证,也查到了当年皇帝给我爹的加封!”
这些都是经过孟苍舒、顾廉和刘甸找到递交朝廷再核对后确凿在案的事,他们已经将能查到的身世告诉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
“要不是我爹死了,我娘和我姑姑也不会被叛军在家杀了,我是被藏在房梁上才活下来的!”
“说得好。”孟苍舒看一眼呆愣在原地的卢予,转头又叫,“徐四五!你告诉卢师傅,你家里人都是谁。”
一个年纪稍大点的女孩站出来,她声音细柔,可底气却足,挺起胸扬起头,直视这卢予已开始出现慌乱神色的眼睛,“我姥姥是宁嘉郡主,我娘是她的第三个孩儿,嫁给我爹,我爹年轻时做过抚西都督,后来年纪大了伤了就在家里,贼兵来的时候,我爹给全家男女老少都换上铠甲,只留了几个孩子跑出去藏在北城北门外的草垛里……我们全家都死在和贼兵在北城的死斗里,没一个退缩的孬种。我的家人是圣上找到的,不是我胡说的!”
卢予自己已感觉到膝盖发软,而后面的两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可他到底老辣,如何肯让孟苍舒捉住这般致命的把柄,当即道:“好啊,原来你在这里构陷我于不义?我便是到了圣上面前,也要告这个御状,说你挟私报复,不肯将学生身世告知于我,让我冒犯功勋之后!”
所有人都听到孟苍舒忽得笑了。
只是这笑声里的怒寒之意逼得人胆战心惊。
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身回到内堂,只片刻,再出来时,右手上勾着一幅书作。
卢予的脸霎时雪白无色。
“‘师之教也,不争轻重尊卑贫富,而争于道’这话是老师您自己所说,由我亲自所裱,也已呈至圣上面前,原来这些都是沽名钓誉实则欺君的虚言!”孟苍舒另一只手横空指向卢予,扬高声调,“你嘴上说有教无类,今日却怪我未曾告诉你哪个孩子是达官贵人忠臣遗族之后,怎么?若你知道了,是不是便没有今日的冲突了?可见你所言不过是矫言伪行,是以虚誉欺人的欺世盗名之辈!还好今日闹了起来,不然你这样的人教书育人,我简直不敢想今后会有多少天子门生折损在你手中!”
孟苍舒不顾卢予腿软已跌坐在地,走下台阶,一步一句道:
“这些孩子是圣上下旨格外恩恤过的,他们的户籍和家中旧宅也是都报备到了朝廷,人证物证俱在,笔录详实,由大司徒府衙过目后,亲发谕令,为已验明正身的孩子重落户籍再归家产,连圣上下旨都说这些孩子‘殊为可悯,国应抚之’,而你,卢大人,却叫他们孽畜,你的意思是,当今圣上和景司徒都不如你更明辨是非识人达事么?”
他没有停下的打算,走到了卢予的面前,居高临下继续质问:
“孩子们因战乱丧失亲养,已是国家之哀,又因多年不济在北城困了近十年,不晓人情练达不通俗礼,有顽劣之处是势必的,难不成这十年来他们还能自学成才?我将他们交过来时,千叮咛万嘱咐,说他们‘性子野’和‘底子差’要各位‘务必用心’,本刺史的话你们听着就当做耳旁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