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神还是不吭声。
戚长敛叹了口气,指指碟子:“吃。”
这会儿说再多也是枉然,祝神如今时常这样不清醒,总是望着天发呆,发着发着,便想不起他是谁,偶尔也想不起贺兰破的名字,总以为自己还住在十几年前那个小木屋里,一张嘴就是问他的小鱼。
兴许是吃药吃多了的缘故,也兴许是祝神整日懒在这宅子里闷出了毛病,再或许是他过去二十几年的回忆太多太繁杂:十岁,十五岁,十七岁,二十几岁,每一段岁月在祝神那里都是被抹掉前景的支离片段,他猝不及防地被逼着忘记,又猝不及防地想起。他的人生总是断带,祝神永远孤独地活在被切割的时光里。如今它们一下子全涌进他的脑子,那些回忆便显得光怪陆离,渐渐就使他承受不住。戚长敛想,还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当年他把祝神的记忆搅乱了太多次,以至于现在祝神有些分不清从前以后了。
可是很奇怪,不管祝神对过去怎么遗忘又想起,那二十几年的时光在他脑子里不断被打乱又重组,他总是十分清楚地记得在小木屋与贺兰破的那一年半载。有时他连贺兰破都能忘,却忘不掉十二年前的小鱼。
戚长敛思索着,要不要试试再把祝神的记忆抹去一次,彻底抹去,免得对方从早到晚地胡思乱想。
他支起一只胳膊,撑着下巴放在桌上,开始同祝神探讨那一年半载如此难忘的缘由:“和小鱼在一起……你很开心?”
祝神正捧着茶走神,听见这话竟抬起眼睛,琥珀色的眼珠子里闪过一点光亮,接着他扬唇,露出一个笑,一边点头一边说:“很开心啊。”
又自珍似的补充:“小鱼……他很好。”
他眼里的笑太纯粹,耀眼得过余,叫戚长敛感到几分刺痛。
“就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祝神斩钉截铁:“没有。”
“除了小鱼之外呢?”戚长敛问,“还有谁让你开心?”
祝神的笑逐渐消退了,他垂下睫毛,做出思考的神态,依稀记得是有一个人,除了小鱼外也叫他见了便喜欢的,可那个人留下的痕迹实在太浅,似惊鸿掠过湖面,掀起的波澜是真,离开得太快也是真。
“贺兰……”祝神蹙了蹙眉,喃喃着念出两个字,因想不起下文,很快又迟疑道,“没有了。”
戚长敛想:果然没我的份。
他沉着脸凝视祝神,忽笑道:“那你是谁?”
祝神不假思索:“我是祝……”
他险些脱口道“祝双衣”,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讲不出去,茫然地张了张嘴,麻木道:“我是……祝神,不是祝双衣。”
“小鱼跟你有关系吗?”
“小鱼……”祝神睫毛颤动,“是祝双衣的小鱼。”
祝双衣是十七岁的祝双衣,不是如今服药成瘾的祝神。
祝神的神色落寞下去,戚长敛满意了,悠然调转话题:“月末除夕了,今年想要什么?”
以往在山上那几年祝神要的都很明确:先找戚长敛勒索一大笔压岁钱,随后央求凤辜允许他下山转悠十天半个月。今天与往常不同了,祝神虽仍想下山转转,可冥冥之中又感觉自己不能下山。
戚长敛察觉了他的想法:“喜荣华和贺兰府满世界转圈儿地在找你。”
“喜荣华……”
祝神的指尖在杯口打圈,他一边一边想着这个名字,在脑海中模糊地描绘出了它的轮廓:那是一栋四层的高楼,雕栏玉砌,富丽堂皇。起先只是他用来囤放丝绸的仓库,慢慢扩大成了一间客栈,祝神带着一个箱子,又陪着这间客栈一步一步迁到十六声河最繁华的地段,最后修成了声名赫赫的酒楼。
他也从毛头小子变成了富甲一方的祝老板,只是携带的那个箱子从来都不变。箱子里是小鱼每年的新衣裳,祝神坐在喜荣华四楼的房间里,时常望着窗外的山,听人汇报小鱼每日的动静。每过一年,他就估量着尺码给小鱼多做一件衣裳。十年来小鱼一次也没穿过,他在贺兰府,有穿不完的好衣裳,祝神做出来,只是聊以慰藉罢了。
贺兰府……
祝神的视线凝在杯口,他想到自己时常派去贺兰府打探的人叫刘云,或是容晖,喜荣华里最得力的伙计之一,还有两个掌柜,一个叫陆穿原,一个叫宵娘,他一般叫她三姐。随后他又回忆起了小鱼长大后的模样,是浓墨的眼,乌黑的眉,和他梦里那个人的长相如出一辙。
接着他蓦地想起,小鱼的名字,就是贺兰破。
祝神撩起眼皮:“戚长敛。”
“嗯。”戚长敛百无聊赖地撑在桌上,“看来是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