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琐的流程下来, 戌时末尾,天戚戚如?黑云聚头, 反倒要借着墓地长烛,地面雪光, 将前路映亮, 也将人的眸子映亮。祭祖的最后要放鞭炮驱赶邪祟,按照俗规,民间都是由主祭来点?, 但这一步, 余娴细回忆一番,确定一直都是由阿娘来点的。从前她?只觉得是阿爹胆小, 不敢近这隆隆鞭炮。
借着雪光, 她?终于看清了两人双手交汇时的眼神。阿爹拉起?阿娘的手, 将鞭炮和火折子放在她?的掌心,并未松手, 这般帮她拖着。如见神明, 他虔诚地一字一顿,“我的菩萨, 第五十四次,引他们安息。”
阿娘垂首,再抬眸时,像埋藏在骨缝中的种子也会生芽那般理所应当,她?眉眼飒飒,轻声回:“当然。”
鞭炮在寂夜山中炸响,噼啪声震耳欲聋,合着阿娘站在近处几?步一动不动,好似修罗般的状貌来看,余娴觉得,阿娘放鞭炮,不是在放鞭炮,是在杀爆竹。串在上头的爆竹依次死?去,于火光中一寸寸消亡。
是的,阿娘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盯着鞭炮爆炸。爆竹就是被她?所杀,一个?接一个?。
唯有今夜细看,余娴抿出了从未发现的东西,阿娘眉眼低垂,像在怜悯众生的菩萨。透过她?的眼,她?看到?了汩汩冒着的鲜泉,争先恐后地从地狱深渠间爬出,呼吸空气,然后安详地自尽。
鞭炮声落停,风雪起?得愈发猛了。他们回去的时候,管家已带着一干心腹仆役赶来,认真清扫归置过几?人要住的房间,良阿嬷也来了,还带上了头回来这儿的春溪,正在院中生起?篝火,看见他们几?人回来,迎上去通禀,“后厨已经开始忙活团圆饭了,约莫定在子时后用。”还像在余府当值一样,不曾见外?。甚至不见外?到?看见大哥二哥还毫不掩饰地乜了一眼,拿烧火棍的架势,余娴看着和那夜拿刀无异。
“小姐!这里太太太太富有了吧!”春溪正在火上烤着馒头和鸡腿,递给她?一根,“奴婢刚烤好的第一串,给您!”
阿娘招手让良阿嬷过来,问她?来的时候可有见到?山脚暖棚子里那匹黑色的马。良阿嬷点?头,笑?问,“又要嫌老?爷不会骑您择选的极品马了吧!”
阿娘翘起?唇角,大有耀武扬威之势看向阿爹,手一摊,“看,全天下都知道你骑不好马!更不会带人!”
阿爹叹一口气,灰溜溜地朝她?这边走来,抬手指了指萧蔚,“阿鲤,他骑马如?何?你不也是被他卧在前边的?难道会影响他持缰看路吗?”而后使眼色让她?说两句站自己这方的话,譬如?萧蔚骑得还不如?您云云。
余娴迅速回道,“萧蔚技艺高超,阿鲤坐前坐后都不影响,阿爹就不一样了,年老?莫逞强。”
啧,阿爹皱眉瞪她?一眼,看了看旁边抿唇噙笑?的萧蔚,心道罢了罢了,棉袄漏风。他捂紧大氅,又很是在意自己的形象,摸了摸脸皮,“我看起?来,有多老??没有吧!再老?也是相貌堂堂!年轻时能追到?你娘,全靠这张脸!”
良阿嬷“哎”了两声打住他,碰了碰余娴的手,跟她?笑?道,“奴婢说句公道话,可压根没这回事儿啊。”她?一顿,看向众人,骄傲道,“当时求娶我家小姐的人,从麟南城西排到?城东!其中不缺什么俊美男子!是那夜万华节,老?家主为小姐安排画舫相亲会,求娶的公子哥挤满岸边,只求能上船与小姐会一次面!都是姑爷在人群中四处流窜的穷酸样太过拔尖,小姐一眼望到?了,以为是哪个?流民到?麟南要饭来了,才点?了姑爷上船用膳的!要不,姑爷可没机会见到?咱家小姐!”
她?一口一个?小姐姑爷,全然忘了,而今已过二十年,她?陪着的再也不是她?的小姐。
但同为贴身丫鬟的春溪能懂良阿嬷,余娴出嫁之后,她?也一直会唤小姐为小姐,饶是在萧宅,也多唤萧蔚为姑爷,而非老?爷、萧大人云云。她?拧眉,又兀自笑?笑?,以后老?了,她?成了余娴的大嬷嬷,也要像良阿嬷这样在外?头吹水。啊这个?,说起?当年小姐和姑爷的相遇啊……这个?这个?,呃,她?当时好像被人群冲散了没瞧见呀!
阿娘也不管良阿嬷唤她?小姐的口癖,同样唤她?小良,并装模作?样地捋了捋鬓发,整了整衣襟,抬起?手,从良阿嬷那处比划至余娴,挑高眉眼道,“来,同阿鲤讲讲,当时场面有多么宏大!”一顿,上下打量了阿爹一番,尖酸道,“你爹为了见我一面,真是诡计多端,煞费苦心呐!”
“我?”阿爹失笑?,大喊冤枉,“我一个?鄞江人,头一回去麟南,哪知道你在办劳什子画舫会啊,挤那么多人,哄哄闹闹的,合计着哪位千金落水了呢!我不都跟你解释过了,我不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去凑热闹的!”他看向余娴,“阿鲤,你别听你娘的,真是她?先看上我的,我想着跳下去救她?,她?一眼相中我的美貌,把我请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