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县令郭乘第一次经历牵扯这么大的案子。
四个太学生,每个父亲都是千石的高官,更有不少亲朋故交,都是他惹不起的存在,崔军医倒是比他低些,只是个三百多石的军中医官,可如今重军,军中人物,出来就是地位更高些,尤其是她还是个女人。
女人当官,不是能力极为出众,结交颇多,就是背后关系强硬,更不要说还是个很容易往上交往的医官,那就更不能得罪了,百分百,长安城内的女官还有所联系,营中一千石的虎贲校尉首领更是交好,哪天不开心了,上点眼药,绝对能整死他。
至于六个人中戴着帷帽,沉默寡言,看着毫不起眼的那个,呵呵呵……更吓人,是韩尚院未过门的赘婿!
郭乘拿着手帕擦着额头生出的冷汗,怎么也想不明白,何玄君这个下属竟然会有这么硬的关系。
早知今日之事,他听到谣言后,就得把这些人好好的申斥一番,那样,又岂会闹到今日的地步?!
克制住心中的惊疑惶恐,郭乘开始审理起来此案。
其实长安城周围的县,都是给汉国历代先帝守墓的陵邑县,这是西汉有着独特的徒陵制度,也就是将长安城一部分权贵,各地迁来的地方豪强,富商,聚集在皇帝的陵墓外围,建造邑县,既能强本弱枝,削弱地方豪强的实力,还能防御匈奴,也就是在匈奴攻破上谷,渔阳等郡,向长安城冲进时,这些邑县能够承担防御的作用。
在这种情况下,陵邑县里的人应该都是非富即贵,正常情况下,郭乘作为县令,不可能没见过这么多背后有牵扯的人,也不应该这么不安——如果他不是在安陵邑县的话。
陵邑制度能够实施,很大程度上是需要皇帝有足够的实权作为保障,历史上,也就汉高祖的长陵和汉武帝茂陵迁徙天下的豪族权贵,其他或多或少都有些水分。
其中,汉惠帝安陵的水分最大,他的陵墓,只是迁过来楚国的部分普通百姓,以及五千乐户,虽说坊间传闻这是吕后想以此慰藉生前闷闷不乐的儿子,但情况就是这边一直没什么大的权贵,乐户还想往别处跑,流出了不少人口,以至于早期规模甚至达不到万户的‘县令’,只能称作县长,剩下人慢慢繁衍生息几十年,才终于达到了万户的规模。
这种情况下,安陵邑县基本没有多少像样的权贵,顶多就是些有钱的富户,他们或多或少的是有些关系,可也请不到县衙,更不会聚集这么多啊!
所以何玄君这个属下怎么有这么大人脉的?
疑惑反复涌上心头,差点让一心一用的郭乘没听清楚何玄君所报的内容,就连面容都难以掩盖,好在,这正好符合现在需要表现的情绪,也没有人觉得异样。
“……此一人私传我与陈尉曹有私……”
“……吴田将徭役分而管之,寻理由将人划死上报,再由俞晋从户籍上修做捕来的野人,转手卖与他人,有时甚至人还未划死,便已经将人转手,好将县里拨来的役粮与食盐等物
倒卖于他人……”诉他们说,儿子有可能还活着,让他们去认一认,这些年硬熬下来的苦难,与失去亲人的悲伤,刹那间全都涌了上来,直到现在,仍情绪激动到不能自已。
老妇人哭喊,那老翁,幼弟,又哪个停止擦泪了?
看着这一家子的模样,郭乘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也没喝止他们啼哭,声音也不自觉放缓了些许:
“你们服役的长子,可有什么特征?”
“有,有!”
见县令询问,李翁连忙回答:“我儿体格打出生就壮,和小牛犊似的,大了比别人也高半头,能有八尺呢!他腿上还有个大黑痣,小时候爬树还把胳膊给划伤了,就在这个位置,大了还留了道长疤,就在这儿!”
李翁事无巨细地数着儿子身上的特征,说着说着,还举起来自己的右胳膊比划那道伤痕在什么地方,恨不得让县令郭乘全部知晓。
眼见得他说的太杂,郭乘不得不出言打断道:
“这些就够了,宁狱掾,你去看看带来的田仆之中,可有这么一个人?”
“喏。”
宁狱掾抱拳行礼,转身便去寻人。
核对需要时间,听郭乘这么说的老妇人,总算是意识到儿子要回来了,她不再大声哭嚎,而是抬头盯着宁狱掾离开的方向,控制不住地抽泣,既盼望着对方将自己‘起了’的儿子过来,又恐惧于他有可能在多年的田仆生涯中死亡,以至于突然出现的希望再次落空。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妇人连抽泣声都没有了,她呆呆地坐在原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这寂静下来的厅堂,极其让人害怕,众人的不知不觉地悬了起来,连过往专门打磨过心性的闻世弘都有些受不住了,正当他想要起身前去看一看时,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外传了过来。
“阿母!阿父!”
伴随着欣喜若狂的呼唤,一个同样瘦削的男子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他腰背有些佝偻,看起来比身后不过七尺多的宁狱掾还矮上几分,衣衫更是破败,裸露出来的皮肤上,还带着不少鞭痕,在厅堂门口看见这么多衣衫华贵之人时,下意识地停顿了片刻,还想往周边躲一躲,直至看到了比记忆中衰老数倍的父母,才鼓起勇气,冲进厅堂,跪在父母面前,无数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重复道:
“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
明明多年未见,面容也大变了模样,可老妇人就是一眼认出来自己的儿子,她伸手揽过儿子,再次放声大哭:
“我的儿——!”
宁狱掾没有打扰这一家人团聚的时刻,更没有出言阻止,而是上前两步,拱手向郭乘再次行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