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太子也有些年头,也没像他那样不经熬。“皇帝讪讪地说了一回,又转过话头,“隔了两年,先皇命我微服出访。栀子花开的季节哟,那清淡怡神的香气就这么萦绕在我鼻端。我循着香气找去,两个年轻的女孩子正在花丛中玩闹。见到我,也不躲闪,其中一个居然大大方方地向我行礼,唤我做‘太子’,我倒唬了一惊。微服的事没几个人知道,当时左右侍卫就害怕起来,拔出刀剑要拿人。
另一个女孩子慌了,直向屋里叫‘爹’,走出来两个老人中居然有我的师傅。我才知道先前唤我的那个是太傅的千金,另一个是你母亲的闺中密友。”
“是静娴师太吗?”我突然插嘴。
“对。”皇帝的表情有丝狼狈,像是解释一般,急急地家了一句,“当初她也是与你母亲齐名的中土才女。”
这些我都知道,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后来呢?”
“想不到,她竟然会这般……居然绞了头发当姑子。——她也是聪明人,都是聪明人,惟独——,算了,朕说到哪呢?太傅叫她们进去回避,栀子走过我,气呼呼地说:‘我还记得你,你却忘了我。’把我闹了个脸通红。其实不是我记不清她的相貌。只是没想到短短数年,她已经长大。”
殿外传来喧闹声,打断了皇帝对往昔的追忆。天子眉头紧蹙,低声怒斥:“谁在外面喧闹?”
“启禀圣上,是云妃娘娘和郑妃娘娘。”太监为难地眨巴着眼睛,两宫不和是路人皆知的秘密,只是郑妃一向隐忍,不把事情闹大,今儿个却不知怎的,她也按捺不住了。
“叫她们给朕滚!滚的越远越好。”皇帝龙颜大怒,手里把玩的玉如意砸了个粉碎。青筋昂起,太阳穴一鼓一鼓,口里喘着粗气,“她们这是要活活气死朕。”
“皇上,您可不待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慌忙宽慰他,“您是真龙天子,千秋万岁。”
“万岁?要真是万岁,不就成了讨人嫌的老不死了吗?”皇帝气喘吁吁,“老而不死是为贼。”我使了个眼色,赵总管会意跑了下去,殿外安静下来。
我抚着皇帝的后背,帮他顺气,“皇上这话可不对,彭祖活了八百岁,也没人不待见他。您啊,犯不着为她们气坏了身子。”
“这话可听着不对劲,有这样说你的母妃的吗?”皇帝的火气渐渐平复,说着笑话眼里却没有半点喜气。真真个寒心,后宫三千,最得宠的两个却不愿叫他安生。
“您是我的干爹,却没告诉过我有这帮子干娘。”我不以为意,“父皇,您说是吗?”
“你这孩子。”皇帝慈爱地摇了摇头。
一个天真明媚的女孩子比一个风清云淡的女子更加符合他心目中关于女儿的定义吧。
往事如烟,却不能随风飘散,而是凝结在这空气中,让所有人无处可逃。二十多年前的成康皇帝和花家大小姐也曾当时年少春衫薄。他和她的故事,当事人一个已经驾鹤西去,另一个也病入膏肓。巨大的龙床,金制的雕饰闪耀着冰冷的寒光。皇帝躺在卧榻上,眼睛已经不复当初的清明。生老病死是没有人可以超越的,即便尼采宣称自己是太阳,也不过疯癫而死的下场。
墙角的紫檀木架上的玉盘里摆着几个金黄的文冠果,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旁边的小几上放着我从御花园里移植来的薄荷,清凉的香气混杂其中,叫人神清气爽。熏香是一早撤下去的,我素来不爱这个味。墙壁上,尚方宝剑精华尽敛,我抬头瞅了几眼,传说中可以先斩后奏的法宝居然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不觉得人生如梦是不可能的。皇帝的枕边金黄的包裹里收着的应该就是权力的象征——传国玉玺。这是多少人觊觎的宝贝啊,说白了也不过一块上好的蓝田玉石而已,所有的附加价值都是人赋予给它的。而就好象人创造了神,却要对神顶礼膜拜一样,雕琢出这块玉玺的南国千万子民也古怪地变成了它的奴隶。
皇帝从睡梦中咳醒。我连忙从小炉上的热水中取下茶杯,小心翼翼地捧过去。怕炭的烟气熏着他的嗓子眼,小炉烧的都是上好的白玉蜡烛。皇帝润了回嗓子,挣扎着要起来,太监总管连忙过来扶,被他挥手示意退下。
巨大的乾坤殿正房转眼只剩下两个人。
空气在沉默中静静流淌,栀子花的淡淡香气氤氲着午后的空气,洁白娇弱的花朵幽幽吐芬,柔弱而倔强。
“皇上。”我迟疑地开口,他已经盯着那盆栀子花不知看了多久。我不禁责怪太监总管多事,什么花不好弄,非倒腾出这么一盆来惹是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