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夕道:“后来打的,因为练武时耳夹容易掉,我又想戴。”
比起寻常贵女,风夕衣饰没有那么华丽繁复,但作为江湖侠客,风夕打扮远称不上干练,衣裙飘飘,经常还有云袖披帛,钗环样样不缺,武器是三丈白绫,若非她武功登峰造极,早就被这些东西拖累死了。
丰苌有点想笑,这是风夕的作风。王公贵族自有衣冠礼乐,不能约束风夕,行走江湖有其困顿,也钳制不了风夕,任世间种种规则,在风夕这里,统统抵不过一句“我不喜欢”,更抵不过一句“我喜欢”。
元后祭奠之日,天气极为冷肃,阴云密布,冬雷震震。
丰苌穿着素服站在祭坛,心中全是后悔。倚歌王后故去以来,雍王第一次为她大办祭奠,他身为养子,应该提前三天沐浴焚香,更不要提昨天晚上的荒唐事。
这怪不了风夕,她不知情,是丰苌囿于自尊心不肯向她陈明缘由,不想显得在向她讨饶,只能怪丰苌不能自持,他昨天根本就不应该出门。
还有一个人比丰苌更加心虚,百里王后顶着漫天雷云,连祭词都说不下去,最后竟然打翻祭酒,当众失仪。
朝野之中物议沸腾,雍王大怒,罚百里氏禁足。
百里氏为表忏悔,割血抄经,示弱之余不忘操纵内外,一边让自己弟弟去联络戚公,一边传旨催丰苌赶紧写婚书。
和百里王后的旨意一同传到丰苌府上的,还有一封信,来自丰兰息,约丰苌在兰云楼见面,说想跟他当面谈一谈,会向他好好解释所有事情。
丰兰息的表态足以让丰苌欣慰,他怀着这份喜悦进宫,打算退掉婚事之后去见丰兰息。丰苌有生以来第一次反抗百里王后,不仅拒绝和戚公之女的婚事,更是笃定地表明,不会再受百里王后操纵。
百里王后意识到这个儿子是真的要脱离自己的掌控,干脆扯下温情的伪装,发出比断绝母子之情更狠毒的威胁,要公布丰苌的痫症,让他彻底无法在雍朝立足。
丰苌本以为,百里王后只是厌恶他这个污点,万万没想到亲生母亲竟然这么恨他。
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出宫,丰苌已经耗尽力气,魂不守舍地回到府中,走到书案后坐下,一字一句地写完婚书,呆怔片刻,突然暴起,把桌上的笔墨书简全扫到地上。
丰苌嘶哑地笑了几声,眼眶通红,盈满泪水,却哭不出来,很多年前他就已经丧失纵情哭笑的能力了。
满腔爆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宣泄不出,逐渐空洞下去,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些情绪一起熄灭了,丰苌跌坐回椅子中,只觉得无尽地疲惫。
德叔匆匆赶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惶急地问:“公子?”
丰苌抬头看他片刻,目光空洞,把婚书扔到他脚边:“送进宫去。”
他不堪重负似的撑住桌子,闭上眼喊:“拿酒来!”
风夕从窗户翻进屋中,丰苌脚边已经扔了几个空酒瓶,手中还拎着一瓶,委顿在椅中,扯下发冠扔掉时几缕头发被扯出来,颓丧地散落在脸颊边,看起来前所未有地削瘦单薄。
这酒还是为风夕准备的,风夕来过几次,府中就备下她的房间和用度,她喜好的衣饰、美食和酒。风夕从丰苌手中拿走酒瓶,喝了一口,坐到他面前的桌子上,盯着他叹气:“你的病……忌大悲大怒、忌油腻辛辣,最重要的,忌酒!结果你又是暴躁易怒又爱酗酒。”风夕挑挑眉,无可奈何地举起酒瓶又喝一大口。
丰苌抬眸看过去,突然意识到,之前每次想借酒消愁都没喝成,是风夕有意在阻止他喝酒。
风夕两指夹着瓶颈让酒瓶在手中转了一圈,滴酒都没有溅出来,她洒然一笑:“我来帮你戒戒酒如何?”
她把丰苌拽过来往桌上仰面一按,抬起一条腿横压在他胸口,捏住两颊强迫他张口,把剩下小半瓶酒一股脑倒进去。
酒液措不及防灌入,丰苌呛住,偏头连连咳嗽,风夕收回腿,足跟一点,落到丰苌的椅子里,然后膝盖一顶一挑,让他滚下桌子,趴在自己腿上。
丰苌勉强止住咳嗽,撑着风夕的膝盖低喘,嗓子火辣辣地痛,下巴胸口全是酒水,几缕鬓发沾湿贴在脸颊,好不狼狈。
风夕没带手帕,干脆抽出白绫给丰苌擦拭,指腹擦过湿润的嘴唇,这个举动有些狎昵的意味,风夕朝着他俯下身,长发滑下肩膀,扫过他的后颈。
丰苌吃力地说:“我要、我要成婚了。”
风夕动作一顿,直起身,深深吸口气,慢慢吐出去,像是轻忽悠长的叹息。
她没有多意外,进屋看到平日里一板一眼的丰苌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她就有所预料了。
丰苌垂着头一动不动,按在风夕腿上的手攥成拳,握得指节发白,风夕看着他,颇为怜悯:“好啦,我知道了。”
她拉着丰苌站起来,丰苌站不住似的晃了晃,风夕就再把他按回椅子里,把白绫塞到他手中,丰苌捧着白绫呆呆地坐着,视线空茫地下垂,不去看风夕。
风夕见不得人为难,可是人力有时尽,她很小就明白自己帮不了所有人。她看得出他身不由己,苦涩难言,但他自己都已经放弃挣扎,她不至于到这个时候还多管闲事。
她这次没有和丰苌道别,悄无声息地转身走了。
槐树巷,天霜门的小辈们在院子里剪窗花,争论着要剪什么图样,个个都技术平平,还不肯承认,选了一堆繁复的花样,又互相推给对方。
白琅华看到风夕回来,清脆地笑着唤她:“师姐!我给你剪个囍字要不要呀?”
风夕头也不回地说:“给我剪个‘天下第一’!”
她走进屋里,那支银蝶镶紫翡的发簪放在铜镜前,风夕拿起来,凝神看了半晌,把簪子包好,放进衣箱里。
白建德路过门口,看到风夕跪坐在衣箱前,问道:“夕儿,在找什么东西吗?”
风夕回头,冲师父浅浅一笑:“不是过完年就要回去了吗,我提前把东西收一收。”
丰兰息为了和丰苌的见面,关闭兰云楼一日,要对丰苌说的话在心中排演了十几遍,如何解释,从哪里开始说起,是先道歉?还是先示弱?或者先倒打一耙,责怪大哥不够关心自己,等大哥忍不住驳斥,再服软撒娇。
丰苌来得越迟,丰兰息越是紧张,心态从笃定地认为只要自己坦白道歉就一定能和好,到担忧大哥是不是真的很生气,不知不觉中夜幕徐徐降临,他才意识到丰苌或许不会来了。
想到这点,纷乱的情绪反而都消失了,丰兰息平静地坐下,打发想劝他的钟离出去等,独自坐在桌边,菜凉了,就让人撤下去换一桌新的。
直到天光重明,钟离敲门进来,丰兰息搁在桌上的手一抽,才发觉身体都坐得僵硬了。
看钟离那满脸忐忑,丰兰息就知道他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以目光示意他快说。
钟离觎着丰兰息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宫中传来最新的消息,昨日,大公子……向大王递了请婚表。”
雍王收到请婚的奏表,召丰苌入宫相询,问他:“你是真心想娶戚公之女吗?”
丰苌木然地说:“是,儿臣与她,两情相悦。”
看着雍王夸赞百里氏用心,门户相宜,丰苌感觉像在看一场大戏,他自己也是戏幕中的一员,每个人都知道对方也是在演,仍旧一丝不苟地扮演自己的戏份。
雍王满意这门婚事,大约不是满意戚公的门第,而是近期丰兰息在朝中风头太盛,于是把丰苌抬出来压一压。
内臣一声声的恭维中,雍王宣布明年元旦正日正式下诏赐婚,另外加封丰苌为永信君,食邑三千户。
父王提前开恩,至少他不用仰仗妻族的施舍来得到君位。丰苌行礼谢恩,心知自己就到此为止了,不会有再进一步的可能。
丰苌忽然想到青州公主。才貌兼备,身份尊贵,非得一州之主才能配得上她。
他这个因为联姻才被赐下的有名无实的君位,实在卑不足道。
丰苌慢慢走出宫,将虚假的父爱和冰冷的富贵荣华抛在身后。这或许是他此生最荣耀的时刻,丰苌没有丝毫喜悦。与生母决裂,与弟弟兰息反目,与露水姻缘的风夕了断,他只觉得前所未有地孤寂。
胸口的空洞似乎在无止境地塌陷下去,丰苌轻轻握紧手指,孑然独立,一无所有。